版權訊息   書名:背光的人(博益林燕妮作品之28)   作者:林燕妮   編輯:博益編輯委員會   責任編輯:孫麗容   美術設計:何端保   出版/發行:博益出版集團有限公司         香港禮頓道一號         2836-6088   出版日期:一九九六年四月   定價:每本港幣五十五元   出版書號:7 F 29623   ISBN:962一17一3623    - - - - - 作者簡介   林燕妮,十七歲進入美國著名學府柏克萊加省大學攻讀遺傳學,得理學士銜。後來再獲香港大學中國文學碩士銜。目前在香港大學攻讀中國古典文學博士課程,九四年取得「美國國家運動醫學學會」(National Academy of Sports Medicine)文憑資格。科學的訓練和文學的修養、東西文化的揉合以及廣泛的旅遊,令到林燕妮有個視野廣闊的世界觀,作品充滿時代氣息,成為新一輩作家中的表表者。   金庸曾說:「林燕妮是現代最好的散文女作家。」而倪匡則更正說:「不是女作家,而是最好的散文作家!」   林燕妮的第一本書《懶洋洋的下午》在一九七四年出版,這本靈秀飄逸的散文令她聲譽鵲起。之後出版的《小屋集》、《紫上行》、《林燕妮談愛情》、《林燕妮談成功之道》等散文集,亦是一紙風行,令她穩坐暢銷作家地位。林燕妮寫的小說《痴》、《盟》、《緣》、《浪》、《雪似故人人似雪》、《為我而生》、《鐵蝴蝶》、《空江煙浪》、《朝顏》、《花蕙》、《野霧》、《詩囚》、《迴風》、《九個人一個寶藏》、《迷》、《丙等操行生》及《背光的人》都令讀者愛不釋手。   林燕妮從事廣吿行業多年,曾任跨國廣吿公司行政總裁。現在則致力寫作小說,在多部雜誌中發表。   林燕妮以其著作上的輝煌成就,於一九八九年底榮獲「香港藝術家聯盟最佳作家奬」。   林燕妮隨手拾來的奬,包括她初踏入社會時在無線電視台得到的「最佳司儀及天氣女郎獎」,近年的數個「衣著最佳女性奬」,以及「最具魅力女性奬」。   燕妮是有令人目為之眩的多面性格、多面才幹,她對自己的工作天馬行空得來極其嚴謹,她最認真做的事,還是寫更多好書。    - - - - - 博益的話   擅長寫情的林燕妮,今次不但帶給你一個輕鬆的愛情故事,更為你寫盡種種情,親情、友情、世情……其中令編者感受最深的,是阿發與天鈴的一段友情。   書中的阿發為天鈴抱打不平,四出奔走敎訓欺負天鈴的人,反觀現實世界,無錢如何使得鬼推磨?阿發除了是天鈴的好朋友,也可說是她的好軍師。在阿發眼中,世人自綁於種種無謂的束縛之中,可笑復可憐,即使純良、與世無爭如天鈴,也無法不理世俗眼光,選擇自己喜愛的生活方式,但阿發是名副其實的開心鬼,他以身作則,我行我素,活得逍遙自在,令天鈴在不知不覺中也感染了他樂天的性格,勇敢面對困難。   《背光的人》是一個「多情」的故事,希望你能細細咀嚼,領略箇中情味。     孫麗容    - - - - - 內容簡介   不吃人間煙火的開心鬼   竟為吃盡人間苦頭的名門淑女抱打不平   真的「友情」使得鬼推磨?   開心鬼再接再厲   炮製一齣「鬼」賜良緣……    ※   林燕妮九六年首部長篇小說。   超越生死、打破時空界限,   與你穿梭愛的國度。    - - - - - 目錄 鬼話連篇 神出鬼沒 心懷鬼胎 鬼斧神工 鬼馬情人 鬼賜良緣 神憎鬼厭 人鬼殊途 【鬼話連篇】   任天鈴知道自己為甚麼叫做天鈴,母親說她一出生便笑,母親希望她畢生都有快樂清澈的鈴鈴鈴笑聲,那便替她改了這個名字。   此夜,天鈴笑不出聲了,跟她住在一塊九個月的男朋友關忠義拿著兩個行李箱,頭也不回的踏出了大門。   「忠義你別走!」天鈴追了出去。   「我們沒法溝通,我養不起你。」忠義冷冷地說,完全不帶感情。   天鈴沒法理解,她搬進了他在沙田第一城的三百多呎小公寓,月租才六千一百元,她有甚麼難養的?   「我不接受你的理由。」天鈴不擅辯駁,她只感到沒理由。   這個男子,三個月前還指天誓日地說要娶她為妻的,她一直活在這諾言裡。   「名門望族的千金小姐,到底不是我這白領階層可以攀得上的,再見了。」忠義走了。   他走得半點也不難過。   說過非卿不娶的愛人突地不留一絲感情痕迹,居然說走便走,天鈴有如讓人拋上了半空,伸出來準備接她的雙臂忽地收回,讓她劈啪地摔在冷硬的石頭上一樣。   她才二十二歲,她沒體驗過這樣的事,她不知如何是好。   天鈴掛電話給改嫁了的母親。   母親不屑地說:「千金小姐?他發覺你原來是沒錢的才是真正的理由。曾經愛過一個女人的男人沒可能走得那麼冷。」   「媽媽,我怎麼辦?」天鈴很徬徨,公寓是忠義租下的,不是她租的,她得找個地方棲身。   母親嘆了一口氣:「天鈴,你知道我的環境,我雖然出身於『金堂第』,但我的父親有三十幾個妾侍,我不過是其中一個的女兒罷了,外人不了解大家族的苦經。」   「媽媽,別叫我回『金堂第』。」天鈴央求著。   誰不曉得「金堂第」?   那是富豪世家林金堂的紅牆綠瓦中國式巨邸,讓一圈花園圍在山坡。   但那也是著名的鬼屋,林家早搬出祖屋了,但家業豐厚,「金堂第」並不出售,只留著幾個園丁長期處理花草樹木和那成百上千的別致盆栽。   林舜遙,林金堂的長子,天鈴媽媽的父親,亦就是她的外公,間中喜歡日間去觀賞園景。   天鈴只記得很小時去過一次,那時人很多,母親的兄弟姐妹也很多,可是母親跟外公好像很陌生似的,其他親戚亦好像不把母親當作一回事。   漸漸長大了,母親才向她解釋她幾年才去見外公五分十分鐘的原因。   「天鈴,我並非正室女兒,甚至不是妾侍的女兒,我只是個父親跟個街外女人所生的女兒。」   「誰生你的?」天鈴天真地問道。   母親搖首,一臉茫然:「我不知道。我只知道『金堂第』裡有幾個跟我一樣,不曉得母親是誰的小女孩。」   「那麼你們怎麼都姓林?」天鈴不解地問。   「林舜遙是我們真正的生父。他風流,但街外情婦太多,帶不得回家,爺爺不准許的,但是孩子照例帶回『金堂第』。」   天鈴仰著頭凝視著母親,母親長得有點像混血兒。   「要兒不要母,你明白了吧?林家不喜歡讓血裔流散街外,可也不要街外的女人。」   「那麼你自小便讓抱回家了?」天鈴問。   「是,我對母親完全沒有印象。我父親兒女太多,我們這些沒有母親,在第內的,地位最低,形如孤兒,跟婢女差不了多少,但外人只道我是『金堂第』的小姐。」母親有說不出的苦。   名門大族,家家有本千奇百怪的經。   天鈴在負著家族的顯赫包袱下長大,名為望族孫女兒,實則一無所有。   林氏家族給她唯一的好處,便是供她到美國威斯萊貴族女子大學唸書,宋美齡也是那兒畢業的。   她學得一身好教養,但她老覺得自己是個喬裝的人,正支的林家表姐妹們,雖在同一大學唸書,但她們是看不起天鈴的,壓根兒不理睬她。   可是,她們再嫌她也嫌不來,太公定下的家規,舉凡親生林姓血裔的子女,家族必須供他們唸大學。   正因天鈴的媽長得像混血兒,天鈴在校園裡無意竟聽到了表姐妹在嚼舌:「天鈴的媽像個洋婆子,也不曉得外公是不是泡了個洋妓養下來的。」   這話大大的傷了天鈴的自尊心,她憎恨她們。   天鈴是個直肚直腸的,跟關忠義相處久了,便把自己的身世一五一十的告訴他。   料不到這一交心,男的便像雙腿裝了高速摩托地跑掉了。   天鈴在電話裡哭得一塌糊塗,母親終於來了。   母親看看日曆,惱得幾乎窒息:「那傢伙真會挑日子走,二十九日是月底,下個月頭過幾天便到,誰交租?」   「我不知道啊。媽媽,為甚麼他可以這麼的便丟下我?」天鈴仍在哭:「我並不虛榮,我真正愛他的。」   「虛榮?誰說你虛榮?」母親問。   「忠義說的。最近他每天給我一條罪狀,說我小姐脾氣,只會談錢。」天鈴冤屈之極。   「你?你會談錢便好了。我老早說過,沒有勞斯萊斯來接的,別約會我的女兒。」   「媽媽,你好市儈。」天鈴抗議。   「是,我市儈。我是林舜遙的親生女兒,林金堂的親孫女兒,只因我媽是個街外女人,我讓他們歧視了一輩子,我做夢都想你嫁入豪門,給親戚們好看。」母親一口氣把話說完。   天鈴根本討厭這名門望族,衣不稱身的世系,她不在乎誰是她的外公。   母親是心理有點不正常的,她了解,但她不要遺傳了母親的名門大平反心態。   「怎麼你自己不嫁入豪門?」天鈴反問。   回憶,令母親鎖起了雙眉:「我受不了『金堂第』的生活。沒有媽媽,形同下人,父親一年都沒空看我一眼,遇上你爹時,我只有十九歲,他給我從未有過的父愛,他比我大上二十五年,他很疼我,我只求離開『金堂第』,書都不唸便嫁給他了。」   天鈴還記得逝去才四年的爸爸,他是那麼的慈祥,那麼的寵她,雖然他並不富有。   才上大學不久,父親病故了,母親隔不夠兩年便嫁了給現在的丈夫李宏安,李宏安也不富有,而且小氣,絕對不歡迎天鈴回家跟他同住。   「媽,爸爸死後,你還可以嫁入豪門的。」   母親苦澀地嘆氣:「嫁過個普通人,年紀又不輕了,哪個豪門公子要我?你爹死時,我三十六歲了,那些單身公子,做我的弟弟差不多了。」   「媽媽,為甚麼你要再嫁?」天鈴總怪母親守不了兩年寡便結婚。   「不嫁,我到哪兒去?『金堂第』都沒人住了。出了來,回不了去。」母親稍思一下:「你準備到哪兒住去?」天鈴心往下沉,母親言外之意,就是她不可能跟她同住。   「我不知道。」天鈴欲哭無淚。   母親又想了一陣:「我得想個辦法帶你見外公去,怎麼我也要把你弄回林府。」   林府也好,「金堂第」也好,總在母親的腦袋裡陰魂不散。   也許,她後悔離開了「金堂第」。   「天鈴,你不是在雜誌社工作嗎?」母親像想到了點甚麼。   「不是,我在做散工,跟這家那家報紙雜誌做採訪工作。」   「對了,你訪問過名人。」母親有點不好意思地提出她的要求:「我說你希望訪問外公吧,不然很難見得著他。」   母親父女間感情之淡薄,真是可悲。   女兒要見父親,難於登天。   可笑的是一眾編輯不曉得天鈴「出自名門」的複雜背景,只道林舜遙的孫女兒一開口,有哪個名流不肯接受她的訪問。   他們常說:   「任小姐,你都不在乎的了,我們的稿費,不過是小小意思。」   天鈴怎麼不在乎,她沒有錢,她極端需要錢,她是個沒有身家分的,只是,家史不足外揚。   天鈴想,外公林舜遙頂多見過她一次,那還是她的小童時代。   「外公會記得我嗎?」天鈴對外公比陌生人更陌生。   「別說你了,我都不清楚他還記得我不。把我養大,有如收養了個棄嬰而已。」母親自怨自艾。   「媽媽,那我何苦用盡計謀住進林府?人家都忘掉了我們。」   「那麼你告訴我你到哪兒住去?」母親愁著臉,她不敢叫後夫收留前夫的女兒,她害怕連他都失掉。   天鈴左想右想,想不出有哪個女朋友女同事可以讓她搬進去住的。   她才出來做事不久,她沒有好朋友也沒有熟絡的同事。   天地之大,家族名氣之響,她居然沒個棲身處。   天鈴實在不想訪問外公,別人怕他,她比別人更怕他。   跟林舜遙無親無故的記者讓拒見無所謂,那只不過是公事。   她這個親孫女兒讓拒見,受的不是外傷,而是內傷。   她應酬了母親:「媽媽,既然我出來做事了,便由我去約吧,反正我是記者。」   母親見女兒勇擔重任,喜不自勝地回家去了。   拖了一天又一天,天鈴壓根兒不想打電話去約。   瞬眼間新月份到了,九月四日,業主打電話來催租。   天鈴問道:「不是還有兩個月按金的嗎?我不用交租,兩個月後搬出去便是。」   業主語氣堅硬:「關先生交租本來是每逢一號自動轉帳的,他在兩個月前已經叫銀行停止自動轉帳,說八月底便搬出去。」   天鈴如遭雷殛似的呆了一陣。   兩個月前?關忠義原來是早有計畫離開她的,連住都要住夠老本才丟下她面對業主。   「要是不搬,便馬上交租和補回兩個月按金。」業主說:「要是不租便馬上搬走,有新租客要來看房子的。」   兩個月按金加租金,總共一萬八千三百元,她沒有那麼多錢,她的存款頂多不超過三千元。   天鈴不知如何是好,只說:「我搬,我搬,給我幾天時間收拾東西好嗎?」   「關先生呢?」業主問。   「他……他出差了,不在香港。」天鈴只好胡說一氣。   「總之我隨時叫人來看房子的了。有甚麼弄壞了的,你們得賠我錢。」業主語調非常不友善。   天鈴望著空空四壁,賠甚麼?除了自己,她有個鬼!   ※※※   在「金堂第」,林舜遙跟六夫人正在花園欣賞盆景,左右還有兩個二十多歲的女子。   七十多歲人了,雖然壯健,但錢愈多醫生的意見便愈多,一左一右的便服女子,並非他的女兒,亦非他的孫兒,而是長期伺候的兩名護士。   林舜遙老而好色,連護士都要挑年輕好看的。   正室早亡故了,不曉得是真正病死了還是氣死了。   六夫人是尚存夫人中沒見過鬼的一個,也是唯一肯陪他來的一個。   林舜遙本身沒見過鬼,只是整家子鬧鬼鬧得鷄犬不寧,他只好遷宅。   今天天氣不太熱,想及那近千心愛的盆景,他即興地要來便來,嚇得那五個躲懶老園丁慌忙打點一切。   林舜遙只穿了件不起眼的半新淺藍襯衣和米白西褲,坐了輛平治來。   六夫人則一套粉紅與白的聖羅蘭夏衣,粉紅鱷魚皮皮包和白色半跟鞋。   五十多歲人就像五十多歲人,錦衣玉食的生活沒令她看上去年輕些快樂些。   她對盆景毫無興趣,但不去不成,萬一老頭子突然倒下,至少她可以聽到最後遺言。   她沒愛過這男人,她只知道她必須討好他,為自己,也為自己那兩個兒子。   「阿五,近來沒鬧鬼吧?」林舜遙老不服氣屋中有鬼,他都沒遇上過。   「沒有,老爺來了,鬼哪裡還敢現身。」阿五奉承地回答。   「我殺氣重,鬼見到我都怕囉。」林舜遙雄壯的聲音呵呵大笑。   阿五的眼角瞥見花園遠處有個背影,正在澆花。   這不是他第一次看見了,但每次都模模糊糊的,每次都只看見背影,他心裡發毛。   「好寂寞啊!」阿五聽見一聲幽嘆,似在耳邊又似在地府,分不出是男聲還是女聲。   林舜遙看得出阿五神色慌惶:「你有甚麼不妥?」   「阿五生有陰眼,常見鬼的。」園丁阿四說。   阿一到阿五,五個園丁是兄弟來的,他們在「金堂第」做了幾十年了。   「還鬧鬼嗎?」林舜遙問。   阿一、阿二、阿三、阿四、阿五全點了頭。   他們從父親輩起便就在「金堂第」工作,五兄弟都是在「金堂第」從小園丁做到老園丁的。   阿一說:「我們賤命五條,鬼都沒怎麼為難我們。」   「我要找人陪啊!」怨怨的鬼聲又傳到阿五耳中。   他望望兄長們,四個都好像聽不到鬼在說話。   「要不是鬧鬼,我真希望搬回來這裡住。新房子沒這麼大的花園。」林舜遙對祖屋念念不忘。   「你自己回來住好了。」六夫人說。   「真冤枉,我根本沒見過鬼,整家子卻上上下下都見鬼,嚇得連沒見過的都怕了。」林舜遙心有不甘。   「要住,也找房遠親來先試試,住過沒事再考慮要不要回來吧。」六夫人不想正面頂撞丈夫,便繞個彎兒說話。   「我們的遠親很多,找房沒屋住的來住住,添點人氣也好。」林舜遙緬懷兒時在花園玩耍的時光。   兒子們老叫他把「金堂第」拆掉改建十幢八幢大廈,以香港今日的昂貴地價來說,拆掉「金堂第」不曉得有多少億進帳。   林舜遙怎麼都不肯拆掉這心愛的地方,他說過:「要拆,除非我死了。」   賞過了近千盆景,林舜遙有點累了,畢竟七十多歲了,便打道回府。   ※※※   到了山頂的新林府,赫然見到個肌膚勝雪,略帶一丁點混血模樣的少女站在大閘門口。   林府大閘是電動的,車子開了進去,那少女仍站在外邊。   「站在門口的是誰?」林舜遙問男僕。   「她姓任,說是你的外孫女兒,但我們沒見過她,恐怕是白撞,所以在沒問過老爺你之前不敢讓她進來。」   林舜遙認不得這少女,只覺那臉孔似曾相識。   一半好奇,一半好色,林舜遙命男僕把她叫過來,他仍坐在車子裡面。   「外公你好,還記得我嗎?」任天鈴問。   林舜遙的孫兒少說也有百名以上,這個他沒甚麼印象。   「我是林承慧的女兒任天鈴。」天鈴自我介紹。   林氏子女輩承字排的,他一時間想不起林承慧是哪個女兒。   細看天鈴那輪廓分明的五官,帶點洋味,終於他想起來了。   承慧的媽的樣子漸漸浮上腦海。幾十年前的事了。他喜歡過她一陣子。   「進來坐坐。」林舜遙吩咐著。   「客廳在裝修。」六夫人提醒他:「去右邊的小偏廳吧,不過也是在裝修。」   天鈴知道六夫人全無歡迎她之意。   小偏廳的確是在裝修,家具都蒙上了白布,只有三把椅子可坐。   「外公,我沒有地方住。」天鈴硬著頭皮說。   「這兒裝修得亂七八糟,可也騰不出房間給你住。」六夫人先斷了她的後路。   「多一個人也可以吧?」林舜遙愛她的美貌。   「怎麼不讓她住『金堂第』,還了你的心願?」六夫人陰鷙地提議。   「『金堂第』?」天鈴想起這著名的鬼屋:「人家說有鬼的。」   「哪兒的話,我都沒見過。」六夫人說。   「我也沒見過。」林舜遙道。   「那麼為甚麼沒人住了?」天鈴問。   「誰說沒人住?我家五個園丁長住在那兒。」林舜遙說:「我剛去完回來。」   「除了五個園丁便沒有其他人?」天鈴覺得好奇怪。   「祖屋舊了,與其從頭到尾裝修,不如另建一座林府。」六夫人說:「這座林府,沒『金堂第』那麼大,住不得那麼多孫兒。」   「時代變了,天鈴,並非每個兒子都喜歡跟我住。女兒,嫁夫隨夫,人口少了,便用不上『金堂第』那麼大的地方。」林舜遙不無感慨。   天鈴低下了頭,她已丟下自尊去求外公收容的了,但外公跟母親一樣不要她。   「那便算了,我自己想辦法吧。」天鈴泫然欲涕。   世上似乎只有階級,沒有親情。   她硬著頭皮上林府,一來走投無路,二來母親殷殷切切地叫她回林家爭回個地位,她才勉為其難。   六夫人怎會讓這街外生的孫女兒回歸林府,回來了,一旦得到林舜遙歡心,他日林舜遙百年歸老,身家便會分薄一分,她的算盤早打過了。   這街外生的孫女兒,容顏秀麗,楚楚動人,要討老頭子的歡心並不難。   她不想做醜人,反正老頭子對「金堂第」戀戀不捨,不如乾脆叫天鈴去住,單身弱女,遲早讓鬼唬走,就算沒鬼,也讓那五個老園丁唬走了,那便了卻她一樁心事。   「天鈴,」六夫人故作慈祥:「你外公一直希望有人回『金堂第』居住,那你便順順他心意吧。」   人窮膽便壯,鬼屋也得住了。   也許那只是個傳說吧。天鈴自己安慰自己。   ※※※   天鈴挽著兩個箱子,黃昏時間抵達了「金堂第」。   五個老園丁一齊驚艷,林家孫女兒,沒一個像天鈴那麼清純美貌的。   「天晚了,小姐先去歇息。老爺吩咐我們打掃好樓下西廂一個套房,請跟我來。」阿一禮貌周周,阿二阿三阿四和阿五一齊伴著。   男人不論多老,見了漂亮的姑娘總會自動有禮點。   夕陽已西下,天鈴看不見甚麼,整座巨邸只有她住的一角亮了燈,雖然有點陰森,但有五個人陪著,也不太害怕。   阿一帶著她從西翼側門進去,第一間便是她的房間了。   一看,內面跟她想象的完全相反,半點都不古色古香,而是現代的家具,浴室亦是西式的。   「新裝修的?」天鈴問。   「就是這套房最新,其他的房間都很舊了。這套房還有個小客廳,老爺有時要歇腳,便用這一間,牀倒是沒人睡過的。」阿一笑容可掬。   「你們住在哪兒?」天鈴到底有點緊張。   阿一往窗外不遠的小屋一指:「我們便住在那屋子裡,有甚麼事,小姐一按鈴我們便來。」阿一五兄弟都沒娶妻,全住在一塊兒。   「那邊有個小廚房,小姐的傭人可以用的。」阿一說:「這套房就像個小公寓,麻雀雖小,五臟俱全。」   天鈴哪有傭人,五老道了晚安,天鈴翻開箱子,撿起舊書本和舊筆記本子,一面看一面悲從中來,這些就是她最珍貴的財產了。   睡不著,直看書看到凌晨二時。   「怎麼這麼晚還不睡?」有個聲音問。   「我不睏。」天鈴垂頭看著書順口答應了。   話剛出口,她才猛然省起,她現在是獨居,房間裡並沒有其他人。   抬頭一看,有個朦朧的背影在眼前一瞬即逝,分不出是男是女,正如那聲音一樣。   天鈴嚇得在房間四處跑找喚人鈴,亂竄了半天,才在牀頭找著那乳白色的圓形小按鈕。   在哇哇大叫間,阿一跑到門外急急拍門:「小姐,甚麼事?」   「有鬼啊!」天鈴大喊。   「小姐請你開門。」阿一在門外說。   天鈴在慌惶之際,把門一開,卻發覺自己面對廁所,原來開錯了門。   套房裡有好幾扇門,她不曉得開哪一扇方對,便東跑西跑的見門便開,終於開了一扇,看見阿一拿著手電筒站在門外,又嚇得她驚叫起來。   「小姐,小姐,別怕,我是阿一。」   天鈴死命抱住阿一:「有鬼啊!」   「小姐,你看見了些甚麼?」   「我看見個背影,我看書,他問我怎麼這麼晚還不睡。」天鈴驚慌得語無倫次。   阿一心裡有數,但不好嚇著她:「沒鬼的,哪兒有鬼,也許小姐累了有幻覺而已。」   「不是幻覺,我聽見的,看見的!」天鈴抖著。   阿一安慰她:「一定是幻覺,我們五兄弟在這兒住了幾十年了,哪兒有甚麼事。」   「我不睡這兒,我到你們的屋子去。」天鈴哭了起來,扯著他不放。   阿一臉有難色:「我們五個老頭子住在一塊,地方腌臢……」   「我不管了,總之我不睡這兒。」   天鈴在「金堂第」的首夜,便是跟五個老頭子睡在一起。   五老此生都沒跟女性同室睡過,他們比天鈴更加渾身不自在。   五兄弟商量的結果,便是把牀褥放在地上,圍成個圈子,把天鈴繞在中間。   五老又害羞,全部側身朝外而睡,天鈴則縮作一團躺著,像個大圓圈中間的一點。   ※※※   太陽一出,天鈴便嚷著要走,但她不夠膽量回房間取箱子,又得五老陪她去。   阿五老大不願意地跟在後面,阿一膽量最大,勇敢地把房門推開。   在美麗的姑娘面前不能窩囊,他領隊操進睡房,一踏進去,他和天鈴都不禁啊地驚呼了起來。   兩隻本來攤開了的箱子,竟然端端正正的各自在相距一呎半之間合上了,本來散了一地的書全不見了。   天鈴只顧扯著阿一的袖子:「你去把我那兩個箱子提出門外。」   「阿二,你去提箱子。」阿一叫老弟。   「阿三,一人提一個。」阿二又叫老弟。   阿二阿三結伴走到箱子前面,每人提一個,怎知卻是提極不動,每抽起一吋便像讓人按回地面似的,阿二阿三開始臉色發青。   阿四看不見他們的神情,便指劃著:「箱子裡面放了石頭麼?那麼重?讓我來。」   阿四還沒走到箱子面前,便咕咚地跌趴在地上,有如讓人勾了一腳。   阿五耳邊又聽到:「好寂寞啊,我要找人陪啊!」的聲音,嚇得掉頭便跑。   他一跑,其他四個還不跑?他們知道老是阿五首先看見東西的。   天鈴扯著阿一的袖子跟他們沒命似的飛奔回園丁屋子裡,阿一忙問:   「阿五,你看見了甚麼?」   阿五驚魂未定:「沒看見甚麼,又聽見了,又聽見了。」   「聽見了甚麼?」阿一問。   「那鬼說好寂寞,要人陪!」阿五不得不說了。   「甚麼鬼?」阿一問。   「都說沒看見了,總之,小姐還是離開的好。」阿五很為難。   天鈴怯怯的問:「你們常見鬼的嗎?見鬼卻肯在這兒住?」   阿五道:「我們這園丁屋子是沒鬼的,總之,每逢有林氏血裔的人到來,鬼才會出現。」   天鈴不禁汗毛直豎:「那就非走不可了。」   「小姐,我們是下人,不敢說甚麼,更不敢趕小姐走,只怕冤魂與林家有仇,要索林家人的命。」阿五結結巴巴地道。   「胡說,又不見老爺見鬼?」阿一罵他。   天鈴感懷身世,男朋友不要她,母親不收留她,外公處不歡迎她,連鬼都不收容她;悲從中來,珠淚漣漣。   走,走到哪兒去好呢?   五老見她抽泣得淒淒楚楚,又不懂得如何慰解,只愁著臉坐在一塊。   「我無家可歸。」天鈴沒主意了:「我怎麼辦啊?」   阿一依稀憶起她很像一個人:「小姐,林承慧是你的甚麼人?」   「是我的媽。」天鈴答道。   「怪不得你有一丁點兒混血模樣。慧慧小時像個洋囡囡,可惜就命苦。」   「我媽小時你們見過的?」天鈴問。   阿一長嘆:「怎麼沒見過,她在『金堂第』長大的,沒有母親,也不曉得誰抱回來的。林府人多事兒多,我們不敢問。抱回來了怎麼又待她奴婢不如?慧慧常躲在我們屋子後面哭。」   「你有見母親嗎?」阿二問道。   天鈴點點頭,點得很尷尬。   後父不肯跟她住,母親懼夫如虎,難道說給陌生人聽?   「外公希望我住在『金堂第』。」天鈴道出半個真相。   五老有點奇怪,林承慧在林家一向沒有地位,怎麼她的女兒倒讓叫來住祖屋了?   「為甚麼你說無家可歸?」阿四性子最直,一口問了出來。   「我……我的責任便是返回『金堂第』住,但是……」天鈴支支吾吾。   阿一人情練達得多:「老爺的主意很強,他叫小姐來住便要她來住,他自己沒見過鬼,小姐要走他一定不高興。」   「說的也是,」阿四道:「何況才住了一夜。」   「我暫時跟你們住行不行?」天鈴問。   「小姐,這是下人的地方,怎能委屈小姐?」阿一道:「老爺知道了要怪責我們的。」   「瞞著他行嗎?」天鈴一雙眼睛向阿一求助:「我怕鬼啊。」   「我們這輩子都沒跟女人住過。」阿四煩死了,多了個女人,哪得逍遙。   「我日間出外工作的,下班才回來。」天鈴想,頂多到報社找張桌子寫採訪稿子。在這環境之下,唯有東坐坐西坐坐的賴上一天。   「還是住正宅的妥當,頂多叫人陪著你,你把傭人也叫來不就行了嗎?」阿四老是不願意。   「怎麼你們硬要我住鬼屋?」天鈴扁起了嘴兒,又想哭。   阿一忙道:「算了算了,先別談這個,我們也得開工了,料理花草樹木,小姐想到花園走走嗎?光天白日,不用怕,我們天天都在花園裡跑,林家有時也有人來逛花園的。」   「好吧,誰陪我?我不認得路。」天鈴朝五老一望。   阿五長有陰眼,有鬼他必先看到,陪天鈴逛花園是最佳人選。   「阿五吧。」阿一說。   「為甚麼是我?」阿五不安地道。   阿一婉轉地令他明白:「你最清楚甚麼地方好走,甚麼地方不好走,由你陪著小姐最安全。」   「是啊,有鬼他先見,見到便可以避啦。」阿四衝口而出。   「胡說,花園沒鬼的。」阿一罵阿四。   天鈴想,與其獨個兒留在屋子裡,不如跟阿五走走。   反正有鬼他先見,當他是個前哨也好。   ※※※   阿五一帶便把她帶到盆景棚下,棚下他從沒見過東西,他常見的背影總在遠處。   阿五向她一一解說她外公心愛的盆景:「這個是小溪清松,這個是舟旁垂楊……」   說了半天,講得津津有味。   「哎,小姐,對不起,人有三急,我現在其中一急,你且看著,我一會兒便回來。」阿五早上喝了隔宿湯,鬧肚子。   天鈴正玩著盆景中的小舟。   真精緻,才三呎大的盆景中,小溪是真正的水,小舟有篷有梢公,雙槳還是搖得動的呢。   「好玩吧?」天鈴身旁多一個人,語帶頑皮地說。   一看,那是個長得有點像周星馳的青年男子,穿著白襯衫和短騾布褲子,足下是運動鞋。   「你是……」天鈴覺得他的樣子很詼諧。   「我是周潤發,高大有型。」那男子笑著作瀟灑狀。   「左看右看你都不像周潤發,還是像周星馳多點。」天鈴不禁朝著他那五呎七吋無零身形笑起來。   「周潤發是我的偶像,你當我是周星馳扮的周潤發好了。」那倒模周星馳說。   他穿的是髒髒的短袖白襯衫,襯衫尾拉了出來,蓋著半條剛過膝的水桶短騾布褲,舊舊的石磨藍。   運動鞋染滿了泥迹,也不知是白帆布還是棕色帆布。   再看,他只穿鞋子不穿襪子,模樣兒相當滑稽,土氣又不是,新潮又不是,總之是過氣。   「你也是園丁?」天鈴以為只有五老。   那青年笑道:「也可以說是,我間中幫他們澆花的。」   「間中?你不是長工嗎?」天鈴問。   青年搖搖頭:「不是長工,是義工。」   「哦,你可憐他們五個太老?」天鈴覺得他心腸倒好。   「不是可憐他們太老,而是太懶。」青年直說。   「他們沒提起過你。你叫甚麼名字?」天鈴問。   「阿發。我喜歡周潤發,我媽也喜歡周潤發。」阿發說。   天鈴從頂至踵再看他一遍,忍笑忍得很辛苦。   也許他有點弱智,所以他媽媽叫他來當義工。   「阿一知道你來了嗎?」天鈴問。   阿發搖搖頭:「我喜歡便來,不喜歡來便不來。」   「這叫做義工嗎?你來玩而已。」天鈴糗他。   「不來玩來幹甚麼啊?」阿發道。   「你不用上學?」天鈴問。   「我喜歡逃學。不過無學可逃了,我老早讓踢了出校。」阿發臉上毫無羞愧之色。   「你不用上班?」天鈴問。   「上班?在這兒上。」阿發笑嘻嘻的。   怪不得五老不提他,原來一無是處。   「喂,阿發,這兒是不是有鬼的?」天鈴看他絲毫不怕。   「四處都有鬼啦,洋鬼子、日本鬼子、中國鬼子。」阿發一口氣地數。   「中國鬼子?」   「舉凡良心不好的人都比鬼不如,我媽說的。」   「你呢?」   「我良心太好,我媽說的。」   「老是你媽說的,阿發,你都不小了。」   「比你大。」阿發說。   天鈴奇怪地瞧著他:「你怎知道?」   「阿發甚麼都知道。」   「我昨天才搬來,你又知道?」   「我當然知道。」阿發一片了不起的神情。   天鈴想了想:「你住在附近?」   阿發豎起了根食指擋在嘴前:「噓,別讓五老知道。這兒偌大的房子,偌大的花園,我喜歡睡在哪兒便睡在哪兒,我媽不管的。」   「那你吃甚麼啊?」   「有得吃便吃,沒得吃便不吃,我媽不管的。」阿發的確有點瘦。   天鈴動了惻隱之心:「肚子餓嗎?請你吃早點。」   「我不喜歡吃五老弄的東西。」阿發說:「我可以餓很久的。」   「別這樣食無定時,對身體不好的。」天鈴覺得這弱智青年蠻可憐:「喜歡巧格力嗎?我箱子裡有,可惜房間裡有鬼,我不敢進去。」   「我陪你進去,不用怕的。」阿發聽了若無其事。   弱智真好,天鈴想。   「來呀,跟著我走。」阿發興致勃勃地帶路。   阿五剛從廁所出來,遙見天鈴獨個兒往大宅走。   「小姐!」阿五喚著。   天鈴似乎沒聽見,阿五看見她獨個兒進了西廂。   天鈴本來想扯著阿發的袖子,但他一身汗臭,又太骯髒。   「這套房很舒服的。」阿發熟悉地道。   「舒適甚麼?鬧鬼的。你看我那兩個行李箱子,阿二阿三出盡九牛二虎之力都提不動,阿四去幫手,還摔了一跤。那鬼好猛。」天鈴猶有餘悸。   「他們太老了,沒氣力。」阿發蠱惑地笑著。   「那你提提看。」天鈴往箱子指指。   阿發一提便提起了:「不重啊。你想我把箱提到哪兒?」   「放回原地。」天鈴好奇地走過去,左右手一提,都提起了。   「奇怪。」天鈴放下了箱子,把見鬼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訴阿發。   「他們不安好心,裝神弄鬼想嚇走你。」   「為甚麼要嚇走我?」天鈴問。   「那麼他們便可以繼續偷懶了。有你在,神主牌似的,他們怎麼偷懶?」阿發道。   「我真倒楣,所有人都想趕我走。」天鈴眼圈一紅。   「豈有此理,你不要走。大女人說過不走便不走。」阿發義憤填膺。   「我不是大女人。」天鈴但願她是。   「總之不要走,阿發陪你,保護你。」阿發收腹挺胸。   「你?」天鈴瞧著他那傻樣兒。   「我知道你嫌我,你不喜歡跟我玩。」阿發垂著頭,轉了半個身好像要走。   「阿發別走,我不嫌你。」天鈴對這半傻不獃的邋遢青年不無同情之心。   阿發在十分一秒內馬上轉了回頭:「我轉身而已,不是要走,我不能走的。」   「你媽也不要你嗎?」   天鈴看他的樣子,好久沒洗臉洗澡了,也許他媽媽已經放棄了這個弱智兒子。   阿發點點頭:「我媽不要我啦,不過我還是聽她話的。」   「你倒乖。」天鈴說。   「有人的話聽,比沒人的話聽好。不然很寂寞的。」阿發像小孩子般說。   「那你也聽我的話好媽?」天鈴溫柔的道。   「好。」阿發臉露欣喜之色。   「說過便是的了。」天鈴道。   「說過是不是的都是是,是不是?」阿發笑得很開心。   「嗯,是,是。」天鈴其實不曉得他在說甚麼。   「第一道命令?」阿發等待著。   「第一道命令,去洗個澡。」天鈴說完馬上後悔,怕他起來馬上用她的浴室。   「洗不洗都一樣的。」阿發說。   「別告訴我你不懂得洗澡。」天鈴問:「你多久沒洗過澡?」   「記不起來了。」阿發說。   「周潤發天天洗澡的。」天鈴哄他。   「周星馳也天天洗澡,但洗來洗去都沒變成周潤發的樣子。」阿發理由十足。   「我是叫你去洗澡,不是叫你去整容!」天鈴讓他氣死。   「好吧,我有我的洗法。」阿發道。   「當然,用澆花的水喉從頭到腳的一沖便洗完了。」天鈴不用擔心她的浴缸了。   「你可不好那樣洗,女孩子家洗到透明,發姣麼?」阿發道。   「你才發姣!」天鈴沒他好氣。   「小姐,小姐!」阿一忙亂地在外頭敲門。   天鈴一開門,只見阿五臉無人色地站在阿一後面。   「小姐,你沒事吧?」阿一問。   天鈴可有點惱了:「我沒事,你們別再裝神弄鬼來嚇我。」   「小姐你說甚麼話了?我們在窗外看見你自言自語。」阿一道。   「我在跟阿發說話,甚麼自言自語?」天鈴道。   「阿發?」阿一大惑不解。   「對,阿發。阿發是我的朋友。這兒哪有甚麼鬼?別以為你們五個可以嚇跑我。」天鈴關上了門不睬他們。   走回房間,卻不見了阿發。「阿發,你到哪兒去了?」天鈴喊道。   「阿發,不用躲啦,他們走了。」天鈴邊找邊喊。   「阿發,別生氣嘛,周星馳也不是不好看,我只是說他們兩個樣子完全不同而已。」天鈴說道。   「真的?」阿發不知何時站了在她背後,嚇了她一跳。   「作死,別無聲無氣的站在我背後,我沒膽量的。」天鈴嗔道。   「好,我以後有聲有氣才站在你背後。」阿發咧著嘴笑。   「阿發,我得出門了。你乘乘的洗澡去,我的巧格力糖你也可以吃。」 【神出鬼沒】   天鈴出門,是去找母親,想來後父已上班了,方便一點,不用看他的嘴臉。   怎料去到了,後父仍未出門,開門見到了她,冷冷地道:「你來幹甚麼?」   「來看我媽,也向你問好。」天鈴低聲下氣。   「不用常常來問,我很好。」後父一臉不歡迎,門仍是半開,天鈴忍著氣問:「我只進來一會兒。」後父仍無開門之意,天鈴垂首忍淚,突然聽見後父哇然大叫:「為甚麼你打我!」   猛然抬首,只見後父怒沖沖的撫著後腦勺子回頭便罵:   「阿慧,你敢打我!」   天鈴說:「李叔叔,你後面根本沒有人。」   後父不管,只顧大叫大嚷:「阿慧,你出來,別以為躲起來便行!」   林承慧穿著睡衣跑了出來,惶惶恐恐的說:「你叫我才出來,誰打你了?」   「難道我會自己打自己嗎?」後父一於不信。   「媽媽,是我,早晨。」天鈴在半開的門外,母親看不見她。   「天鈴你來了,進來,進來。」母親想開門,卻讓丈夫把門頂著不讓開。   天鈴擔心母親出事,便用力推門,不知哪來的力氣,不但把門推開了,還把後父碰得退後幾步,騰的一聲跌坐地上,摔得他幾乎屁股開花。   天鈴自己也嚇了一跳:「李叔叔,對不起,我用力猛了,不是故意的。」   「不許你進來!」後父坐在地板上罵。   天鈴沒敢踏進去,只站在門口說:「媽媽,我已經搬進了『金堂第』,我很好,別擔心。」   母親點頭,一邊把丈夫扶起來一邊道:「那便好了,你去上班吧。」   天鈴會意,唯有黯然離去。   ※※※   到了《商業周刊》,還早呢,一個人都沒有,她找了個空位坐下,看剛出版的一期。   她交去的訪問稿應在本期刊出的。   從頭翻到尾,老不見自己的稿子。   五千字的訪問,沒可能看漏了眼,難道這本是錯體?   撿起桌子上的另一本,一樣沒有,分明三星期前交了,沒過死線,怎麼印不出來?   焦躁了半天,小編們陸續回來了,問來問去問不出個所以然來。   終於有個小編開口了:「任小姐,不好意思,你的稿沒有發。」   「為甚麼沒有發?」天鈴不解。   「不到我們說話啦,兩周前換了個新的總編輯,是她抽掉你的稿的。」小編說:「一朝天子一朝臣,我也自身難保,下個月都要走路了。」   「她是誰?」天鈴問。   「她叫許珍福,真是作威作福。」小編低咒著:「你的稿不是她約的,她要用自己人。」   天鈴直等到中午十二時多,才見到個架著眼鏡的中年婦人上來,矮矮胖胖的,穿了套與年齡不相符的學生裝,鼻塌嘴大的,醜得會叫。   「許小姐,我是任天鈴,這期我找不著我的稿子。」天鈴婉轉地說。   那許珍福坐下拉開抽屜,把一疊十三頁原稿交回她:「這期不刊登,以後也不會刊登,你拿回去吧。」   天鈴捺著性子問:「有甚麼不滿意的你可以早些兒告訴我,都交了三星期了,我有時間改的,但是沒有人通知過我。」   「你的訪問不合本刊風格,不刊登的。」許珍福連對不起都沒有一聲。   「我跟《商業周刊》做了九個月訪問了,一直沒甚麼作風不符。」   「總之我說不刊登便不刊登。」許珍福權威地道:「以後你都不用交稿了。」   天鈴呆在當場,既羞且惱。   許珍福架子好大,不再理會天鈴,頓著一身肥肉跑到樓下洗手間照鏡子。   她很滿意自己的學生裝髮型,她相信自己年年二十歲。   洗手間沒有人,她好整以暇地照鏡子。   忽地啪的一下,好像有甚麼重重地打在她的脖子上,打得她前額幾乎碰著鏡子。   許珍福哇哇大叫飛奔出去。   「有鬼啊!有鬼啊!」許珍福邊叫邊跑上二樓。   同事們聽見她的叫聲,但她卻過了十分鐘才蹭了進來,冷汗直流的按著左脖。   「這兒有鬼的!」許珍福既驚且怒:「怎麼你們不告訴我?」   「我們在這兒做了十年,哪有甚麼鬼了?」   「怎麼沒有?我在洗手間讓人摑了一巴掌在脖子上,我上樓梯時,老像有人扳著我的腳,走來走去走不上一級。」   「老總,你是否工作過勞,神經衰弱?」其中一個女編說。   「我沒有神經衰弱,我的脖子還疼得很。」   許珍福放下胖手,眾人一看,赫然有四根手指似的紅腫印。   「啊!」各人先後呼了起來。   「怎麼了,怎麼了?拿個鏡子給我照照。」許珍福左脖火灼的疼。   不照還可,一照她便呱呱的又叫了起來:「你們看,四根手指印,洗手間內分明沒有人的。」   「是否胖婆娘自己打自己啊?」坐得較遠的兩個小編竊竊私語。   「拜神,拜神,快點買香燭。」許珍福按著胸口:「你們走樓梯,小心鬼拉腳。」   天鈴在混亂中拿著稿子訕訕的走了。   又一個地方以後都不用她回去了。   ※※※   意興闌珊地走到家快餐店,買了牛腩湯河粉的票子,拿著個托盤找地方坐。   正值午餐時分,人很擠,左看右看,終於找到個空位,不過桌子已坐了一雙低頭密語的男女,但也別無其他空位可選了。   「不介意我搭桌子嗎?」天鈴有禮地問。   男的一抬頭,原來正是棄她而去的舊男友關忠義。   「忠義!」天鈴條件反射地喚了出來。   對個曾經九個月朝夕與共的人,名字自是溜口而出,腦筋實在還沒想及要喚還是不喚。   關忠義瞧瞧她,並沒喚她的名字,有若完全不相識,低下頭後復跟那女的輕語細笑。   天鈴捧著托盤僵在當地,才沒見幾天,他居然可以不認她。   她不曉得如何是好,雙腿像插在冰上似的站著,猛不然後面有人一撞,她的托盤和牛腩湯河粉、筷子、調羹的一股腦兒全倒了在關忠義頭上身上,弄得他掛了一頭一身的河粉和牛腩。   「哎,對不起。」天鈴又是條件反射的好教養。   關忠義心中有事自己知道,緊抿著嘴不發一言,那女的卻慍怒地指責她:「怎麼你把東西淋在人家身上!」   「我沒有淋,有人撞了我一下,不好意思。」天鈴道歉。   「哪兒有人撞你了,你背後一直沒有人!」女的兇巴巴。   「真的有人撞我。」天鈴讓她罵得很無辜。   淚水一湧,天鈴跑了出去,甚麼胃口都沒有了,她只想把自己關起來。   ※※※   回到了「金堂第」的西廂,阿發已在門口蹭著,跟了她去。   「阿發,我沒心情跟你玩,我從今早出門起便倒楣到現在。」天鈴嗚嗚地哭了起來。   「我知道。」阿發說。   「你知道甚麼!」天鈴邊哭邊說。   「你真沒用,老讓人欺負。」阿發大搖其頭。   天鈴愕然:「你怎知道?」   「阿發是你的朋友是不是?」阿發問。   「是。」天鈴道:「是。」   「今天三樁都是我的傑作,打你的後父,摑那胖婆娘,淋那狗男人,好痛快。」阿發得意洋洋。   「阿發,別告訴我你是神仙!」天鈴沒他好氣。   「我不是人來的。」阿發單了單眼睛。   「那你是甚麼?」   「你可以當我是你的保護神。」阿發雙手直直的扯著他的水桶褲子。   「你是神?我看你是發神經!」天鈴教訓他:「以後我上街不准你跟著我。」   「我怎麼才可以說服你,相信我不是人?」阿發一臉無助。   「阿發,做人得腳踏實地,別一時幻想自己是周潤發,一時幻想自己是神仙。」   阿發焦急地抓著頭皮:「我已經做完人了,沒法再做的。」   「你看你這樣子,叫你去洗澡又不洗,叫你好好做人又不肯做。」   「做完了,我死過的。怎麼你那麼笨,說來說去你都不明白,方才我跟著你上街的。」阿發道。   「怎麼我沒看見你?」天鈴問。   「這就是了,我能隱身嘛。」阿發邊說邊在天鈴眼前化於無形。   「鬼啊!」天鈴嘩然大叫了起來。   「你嚷甚麼?」天鈴眼前只有阿發的聲音。   「救命啊!」天鈴大叫。   「喂,喂,喂,別那麼吵。」阿發站了在她後面捏了她的脖子一下。   天鈴心裡一寒雙腳一軟,咕咚地倒在地上,嚇昏了。   醒來,發覺阿發跪在她身旁嘻嘻地笑:「現在相信我不是人了吧?」   「我相信。」天鈴又昏了過去。   阿發把她推著:「醒醒,我不懂急救的。」   天鈴睜開了眼,一片迷惘。   「我告訴你我不是人,不是叫你暈。」阿發(左扌右奴)起了嘴巴。   「你是鬼?」天鈴沒氣沒力地指著他。   「暫時未入得鬼籍,有些移民條件不及格,所以進不了地獄,目前仍在煉獄。」阿發苦惱地說。   「進地獄也得申請移民?」天鈴仍是頭腦不清醒。   「有些項目我得補習補習,但是沒有人教我,我媽都不懂的。」阿發道。   「補習?」   阿發點點頭:「做人,人看不起我;做鬼,鬼也看不起我。」   天鈴鼓起勇氣摸摸他的臉,著手處如過空氣,摸不著實物的。   「真倒楣,本來以為有個朋友,怎知道你原來是鬼。」   「鬼也可以做朋友的。」阿發道:「我好寂寞,人鬼都不跟我做朋友,只有你肯認我是你的朋友。」   天鈴啼笑皆非:「別告訴我你是鬼嘛,嚇得我。」   「我媽叫我不要說謊的。」阿發有如側耳聆聽母訓。   「你怎麼死的?幾時死的?」天鈴問。   阿發一臉委屈:「十幾年前死的。真冤枉,有一天走過『金堂第』上面的山路,一個不小心滾了進『金堂第』的花園,摔死啦。」   「怎麼沒有人提起過?」   「壓根兒沒人知道,不知道又怎提起?政府只當我失了蹤。」   「你摔死在花園,怎可能沒人發現?」天鈴不信。   「信不信由你。我剛好掉在個他們準備種樹的大窿窿裡,那夜下大雨,沖了很多山泥下來,把我蓋著,阿一阿五那些懶人,雨過後連泥也懶得翻,一大棵樹就插在我上頭,我變了肥料。」阿發老大不高興。   「你死都死得比別人窩囊。」天鈴大搖其頭。   「又沒有風光大葬。」阿發用手擦著衣服:「讓我做鬼都帶著一身泥。」   「算了,我不再叫你去洗澡了。」天鈴爬了起來。   「你不昏了?那最好了。」阿發如獲大赦:「我只會弄昏人不會救醒人的。」   「下回我昏了不醒你記住打九九九,這個會嗎?」   「會的。」阿發盯著她的臉孔:「剛才你昏掉,我看清楚了你的臉孔。」   天鈴準備接受讚美。   「你的眉毛太長。」阿發說。   「你是指睫毛吧?」天鈴遺傳了母親的長睫毛。   「不是睫毛,是眉毛,每一根都太長都往下吊,地心吸力。」阿發一本正經。   「地心吸力跟眉毛也有關係的?」天鈴長著兩道不用畫也輪廓分明的眉,她認為好看的。   「我替你拔掉一些好嗎?」阿發道。   「拔眉毛?痛死了,為甚麼要拔我的眉毛?」   「太粗了,雜毛太多。」阿發端詳著她。   「那關你甚麼事?」   「當然關我事,我是當化妝師學徒的。」阿發原來是有職業的。   他再細看天鈴:「你的眼線畫得離開了眼眶,不好看。」   天鈴讓他氣死:「說夠了沒有?」   「沒有。我問你,畫眼線的目的是甚麼?」   天鈴一時呆了:「化妝嘛。」   「錯!」阿發十分權威。   「你不是做化妝的嗎?」   「正是。畫眼線的目的,是叫人家覺得你的睫毛更長,而不是告訴別人:我畫了眼線。你亂畫。」   「我怎麼亂畫了?」天鈴自問妝化得蠻自然清淡。   阿發指著她的眼睛:「你看你,下眼線畫得離開了眼睛,應該貼住的。」   「離開一點點而已。」   「一點點也是離開。須知,下眼線淡妝時不需畫,不然上輕下重,下眼線只會把你的眼睛拉下來。」   阿發一手放在腰後,一手指天,像在教書。   「濃妝時,上眼線畫得深,眼影塗得多,下眼線便要畫了,不然上邊太重,會塌樓的。」   阿發的理論居然頭頭是道。   「塗眼影有甚麼秘訣啊?」天鈴問。   「均勻。你們這些女人,往臉上抹顏色老是白一團、紅一團、藍一團的,十足軍閥割據,國土不能統一局面。」   阿發說得很熟練。   天鈴不禁問:「你讀過軍閥割據?」   「這也要讀的嗎?師傅教過便懂了。」阿發認為天鈴問得很笨。   「你這化妝,就十足軍閥割據,眼影一團,胭脂一團,粉又塗不勻,臉孔支離破碎,慘不忍睹。」阿發老實不客氣大肆批評。   「嘿!」天鈴雙手捧著臉孔:「我十分難看嗎?」   「不是。」阿發搖搖頭。「是十一分。」   「喂,你這麼喜歡開罪女人,誰會請你做化妝師?」天鈴還他一句。   「所以,沒人請我。」阿發一側頭,毫無悔意。   「結果,便老當不成師傅,做來做去都是學徒。」阿發並無憤憤不平之色。   「阿發,說話要真,但要關顧別人的自尊心的。」天鈴搖搖手:「算了,反正你已經死了,早晚都是沒前途的了。」   「何以見得呢,卿家?」阿發來個粵劇做手。   「女人是喜歡別人讚美的,付錢給你化妝,還得受你侮辱,鬼才請你。」天鈴道:「要是你不是鬼,我早已趕你跑了。」   「你明知趕我不跑,便大量起來。」阿發老是頂嘴。   天鈴想及後父、編輯、男朋友,每個都無情無義,便嘆了口氣:「要是他們都是鬼,我便不會那麼傷心,也不會惱他們了。」   「對,你悟道了。」阿發豎起了左手尾指。   「阿發,你豎錯手指了,應是大拇指。」   阿發連忙收回尾指豎起大拇指:「這可對了?」   「你真是五指不分。」天鈴豎起了尾指。   「我是不分的,你要分而已,自尋煩惱。」阿發道。   「還分甚麼,我長大了,才發覺人不如鬼。」天鈴喟道。   「誰叫你做人做得那麼糟糕。」阿發呵呵地笑:「你呀,真失敗。」   「阿發!」天鈴嬌斥一聲。   「有!」阿發雙手一拱,半跪的答應了。   「有有有,有甚麼?你壓根兒不像鬼,都不可怕的。」天鈴糗他。   阿發紮起了馬步右手一拍臀骨:「誰說我不可怕,末將護花有力,誰人欺負你,我都不給他們好過。」   「好了好了,封你做平奸大將軍好了。」天鈴道。   「謝主隆恩。」阿發又雙手一拱,功架十足。   「阿發,為甚麼對我這麼好?前生我又不認得你。」   「我認得你便行。」阿發似笑非笑。   天鈴打了個寒噤:「你認得我?」   「你很小時到過『金堂第』,你在葬我的大樹下撒了泡尿。」阿發說。   天鈴完全沒記憶。   阿發羞她:「女孩兒家,全無儀態。」   「你甚麼都看見了?」天鈴臉紅了起來。   「三級,三級童星。」阿發像製片家般品評。   「別再說了,人家不好意思的。」天鈴的臉更紅。   「身材真差勁,肚子大大腿胖胖的,無啥看頭。」阿發繼續彈。   天鈴讓他從臉孔彈到身材,不禁老羞成怒:「早知你在下邊,我連糞都撒了!」   「你是連糞都撒了,醜態百出。」   天鈴又羞得無地容身。   阿發模仿粵劇抖著手指著她:「你,你,你,就是天生被人欺。」   「呀?」天鈴不明白。   「須知,」阿發像扣著音板唸曰:「人生在世,撒糞撒尿乃必須之事,於理可合,於情可容,何有自愧?必須爭取。」   「呀?」天鈴看著他。   「我問你,」阿發一拍驚堂木的手勢:「棒打薄情郎該不該?」   「該。」天鈴低低地應了。   「恃勢橫行之肥婆該罰不該罰?」   「該。」天鈴的聲音大了一點。   「虐待生母之人該罵不該罵?」   「該。」天鈴的聲音又大了一點。   「一於去打!」阿發大叫。   「是!」天鈴聲壯了。   「一於去罰!」   「是!」   「一於去罵。」   「是!」   說的痛快,天鈴首次哈哈哈的笑出一串鈴聲。   「好聽,好聽。」阿發好高興。   「我不敢笑很久了。」天鈴忘了上一回哈哈大笑是幾時。   「你跟那關忠義演苦情戲?」阿發關心起來。   「他不許我笑,說我的笑聲吵耳。」天鈴嚅嚅地道。   「他的聲音才是噪音!」阿發憤憤不平。   「你都沒聽過他開腔。」   「人賤便聲音都賤,我一於說他的是噪音。」   「不,他的聲音很動聽的。」天鈴是個老實的女孩。   「油腔滑調,想哄你而已。」阿發硬是不服氣。   「不,他罵我時的聲音都是不難聽的。」天鈴回想。   「我都不曉得你喜歡他甚麼,一點都不英俊。」阿發一臉不屑。   「他好看的。」天鈴堅持。   「我比他長得好看。」阿發也堅持。   「那得看你當自己是周潤發還是周星馳了。」天鈴看著他的水桶短褲和八字腳。   「當周潤發比他好看,當周星馳也比他好看。」   「有人告訴過你你好看嗎?」   「有,我媽說我好看,還有個台灣女明星喚我做帥哥呢。」   「台灣女明星?」   「我跟師傅出外景,我替她補粉,她喚我帥哥。」阿發說起來,連骨頭都酥了:「那哥字還拉得長長的,嘩!」   「肉麻死了。」天鈴道:「想來她對著塊臭豆腐也叫帥哥。」   「跟我鬥嘴你那麼了得,對著那關忠義卻連聲都不敢吭。」阿發不服氣。   「你以後教我怎麼吭聲好了。」天鈴說。   「那傢伙向你借過錢沒有?」阿發問。   天鈴沒作聲。   「不作聲即是有了。」   阿發居然不笨。   「借了多少?」   「三萬。」天鈴忸怩地答。   「還有沒有再借?」   「沒有,畢業後林家發三萬,就是這麼多。」   「整副身家借了給他?」   「我以為不分彼此。」   天鈴好後悔。   「沒錢再借給他,他便拋棄你了?」   天鈴無奈地道:   「也不是馬上跑掉,只是對我愈來愈差了。」   「賤男人。」   阿發磨拳擦掌。   「你再打他都無濟於事的了。」   天鈴已經絕望。   「何止打,還要替你把那三萬塊拿回來。」阿發道。   「他肯給你才怪。」   「他不肯給,我會拿。」   「怎麼拿?」   「要拿便拿,還要問過他的?」   「阿發,不問自取,那叫做偷。」   「你這食古不化的,那叫做取回,不叫做偷。」   「是偷,阿發,我不喜歡偷。」   阿發冷笑一聲。   「他不也偷嗎?他是用一張油嘴偷了你的錢。」   「他哪兒有三萬塊讓你偷?」   天鈴知道前任男友是個左手來右手去的人。   阿發倒不擔心。   「我天天去偷一些,總之天天掏光他的口袋。」   「那他又會去借。」   天鈴曉得關忠義有借錢的習慣。   阿發雙手一拍:   「好極!」   「怎麼好極法?」   「你說他沒錢便會去借?」   「是。」   「那麼我天天偷,他便只好天天借。」   「借也借不到三萬的啊。」   「正是,那麼他便中了我阿發設的陷阱。」   「你會設陷阱?」   「這種賤男人,借不到便會去偷,我一於逼他去偷。」   「那於事何補?」   「哈哈,他一偷我便阻住他逃跑,讓人家來個人贓並獲,叫那傢伙嘗嘗坐牢滋味。」   阿發樂不可支。   「阿發,別逼人太甚。」   「嘿,這種人不受懲罰,不坐牢,便會不停去騙其他女人。」   阿發一心要替天鈴出氣。   「不准你寬恕他。」   「阿發!」   天鈴對前度劉郎始終有幾分餘情。   「我知道,坐牢還不夠。」   「還不夠?」   「傷心的女人,是需要男人道歉的。」   天鈴說不出甚麼,到底她的戀愛經驗不多。   「我不單叫他坐牢,還要他向你下跪叩頭!」阿發豪氣地說。   一連幾天,阿發都失了蹤。   ※※※   關忠義正在酒店咖啡室跟客戶談話,他是做保險經紀的。   他的口才了得,說得客戶從頭到尾都買了保險。   「結帳。」關忠義叫侍應。   帳單來了,關忠義準備掏信用卡,卻是掏來掏去掏不著。   他想用現款結帳,但掏遍皮夾和口袋,竟然身無分文。   「對不起,我想我遇上扒手了。」關忠義尷尬得臉紅耳熱。   客戶倒好:「我結帳便是。」   關忠義心中奇怪,皮夾子裡,身分證、車牌、名片,甚麼都在,單是信用卡和現鈔全不見了,口袋只餘下五塊錢硬幣一個。   「那扒手的技術真高明,通常整個皮夾子扒去啦,怎麼扒得那麼整齊你都渾然不覺?」客戶嘖嘖稱奇。   客戶走了,關忠義回到公司準備掛電話去信用卡中心逐一報失。   怎知正要報失時,卻發覺幾張信用卡都在辦公桌子上面。   「怎麼那麼善忘,把信用卡全撒在桌子上面?」   關忠義自忖,有點莫名其妙,他一向小心的,從來沒試過這樣。   他拿信用卡到自動提款機提了一千塊錢出來,他約了個可以介紹他很多生意的女朋友吃晚飯。   對她一定要好,不然斷了生意之路。   吃完了,結帳,現款再度不翼而飛,信用卡倒在,他只好用信用卡結帳。   「一天內遇上兩次扒手,真倒楣。」關忠義對女友說:「我得去再提點現款,他扒得我一角錢都沒賸下來!」   關忠義再度去提了一千塊。   這回,沒甚麼奇怪的事發生。   翌日上了一天班,一千塊錢用了一百五十,還有八百五十。   那位女友在一天內已替他找了幾個人來買保險,十分熱心。   關忠義想,必須繼續對她好,女人美不美不重要,能替他賺錢最重要。   當天晚上他又請她吃晚飯。   那自然不可以太簡陋,他約了她去家幽靜的日本餐廳。   「我知道你喜歡吃日本餐。」   關忠義大獻殷勤。   女友心裡甜絲絲的:「我可以叫整家公司都向你買保險。」   她是老闆的秘書,通常一般保險、公司用具,甚麼都由她拿主意。   老闆太忙,不理這些小事。   「你們公司不是要換個新的電話系統嗎?我也可以去辦。」   「你不是做電話的,不好麻煩你了。」女友說。   「不,我怕你辛苦,反正我有熟朋友,電話系統、影印機、傳真機,甚麼我都能夠替你安排。」   「那真謝謝你了。」女友更加欣賞他。   關忠義心算一下,換電話系統,他們要花上二十多萬,他找個朋友回個佣,至少有幾千塊可以入袋。   其他的,他全部有回佣。   女友與他相談甚歡,她漸漸愛上他了。   「結帳!」關忠義叫侍役。   一摸口袋,皮夾子還在,他放了心。   可是一打開皮夾子,不禁一陣震驚,鈔票和信用卡全沒有了。   他沒錢付帳。   那是他第二次沒錢付帳了,關忠義實在不曉得怎麼解釋。   「又是扒手?」   他狐疑著。   「難道是同一個扒手?」   女友都覺得十分奇怪,但唯有結帳。   「我想我得去報警。」   關忠義到了警署,女友陪著。   警員問他倆要身分證,關忠義沒有,讓扒去了。   當女友打開皮包拿身分證時,赫然見到關忠義的身分證和信用卡全在她皮包裡。   「哎,怎會在我的皮包裡?」   女友丈八金剛,摸不著頭腦。   警員不耐煩了:   「你們兩個,東西互相代放,放好了又忘記了,要是像你們這種人天天來報警,警方加多一倍人數都不夠用!」   「但我的現款全失蹤了。」   關忠義說。   「回家找找吧,我們不是你的菲傭,別一不見了東西便跑來報警。」   關忠義讓警員狠狠地教訓了一番,沒趣之至。   ※※※   奇怪的事卻在天鈴房間發生了。   有一天,她的桌子上突然多了一千塊現款,還有些硬幣。   再過一天,她的桌子上又突然多了八百五十塊現款。   阿發一直沒露臉。   然而,她每天都會在桌子上見到些不知從何而來的現款。   有時是幾百塊。   有時是幾十塊。   有一日,只有十多塊錢硬幣。   ※※※   不用說,阿發天天在跟關忠義玩失物遊戲,弄得關忠義幾乎精神崩潰。   他的信用卡提款限額早已超過了,沒法再提款。   他的銀行戶口本就存款不多,亦提無可提。   唯有向上司要求預支薪金和佣金。   「李先生,這十天八天來,我不是讓扒手扒掉現款便是失掉信用卡,我連交租都沒錢了。」   關忠義把近日的古怪事告訴了上司。   上司聽來,覺得匪夷所思:「阿關,你有沒有賭錢?」   「沒有,我不賭的。」關忠義指天誓日。   上司知道他是個很好的保險推銷員,口才一流,敢情是他捏造故事的本領也一流。   他不相信他,但關忠義能拿到生意,一時他不想他辭職。   「阿關,只此一次,下不為例,讓你預支一個月。」   「李先生,兩個月行不行?我連一點點積蓄都提光了,實在左支右絀,預支兩個月給我好嗎?我會努力去做更多的生意,報答公司對我的照顧,一生為公司服務。」   關忠義說來情詞懇切,上司終於答應了。   他把三萬元的支票馬上存入銀行,他不敢多拿現款,恐怕又失掉了。   但是,不論他口袋中有多少現款,總是無端失蹤,弄到乘搭公共汽車和地鐵的錢都天天要向同事和朋友借。   同事間開始有傳言:關忠義不是染上了賭癮便是毒癮。   雖是借一百幾十,但是每天都說失掉現款根本沒有人相信。   同事們開始疏遠他,朋友們也開始找藉口不見他。   ※※※   天鈴卻是另一番光景,桌子上每天都有些不知從何而來的錢。   今天,只有十塊。   不見了阿發那麼久,天鈴居然有點思念他。   「阿發,阿發,你到哪兒去了?」   天鈴獨自向空蕩蕩的四壁喊著。   「有!」天鈴的脖子讓幾根指頭在後面捏了一把,嚇得她哇然大叫。   轉過身來,原來正對著阿發的鼻子。   「喊甚麼,我忙著呢。」阿發現身了。   「你有甚麼好忙的?」   「我十分之忙,忙著炮製你那舊男友。」阿發滿臉得意。   「炮製他?他很精靈的。」天鈴一向拿關忠義沒法。   阿發指指鼻頭:「精靈得過我?這十幾二十天,搞得他暈頭轉向。」   阿發把他的搗蛋法一一道來。   「拿走信用卡又放回,放回又拿走的,你以為很容易?我也暈頭轉向。」阿發一拍前額,一雙耳朵上上下下的抖動。   「阿發你真頑皮。」天鈴笑了。   「好戲還在後頭呢。你先收回這些錢。」   「桌子上的錢都是你偷回來的?」   「不是偷,是代他還錢給你,你拿去用,光明正大,欠債還錢,天公地道。」   阿發指著桌上那十塊錢。「那傢伙山窮水盡了,勞動了老子一天,只翻得出十塊錢。」   「還未夠三萬呢。」天鈴撒嬌:「你誇下海口說要他還足三萬,又說要他向我下跪。你失蹤了十幾二十天,又不理我,悶死我了。」   美女撒嬌兼嚷悶,阿發飄飄然。   想了一想,還是搖搖頭:「大功未成,阿發仍要努力去。」   「你便好了,來去自如,我卻在孵豆芽,沒甚麼訪問稿可寫。」天鈴但願阿發陪陪她。   「有空替你摑那胖婆娘編輯一巴好了。」阿發想想:「不,我的排期太密,這部戲還沒完。」   「你真的以為自己是周星馳?」天鈴看著他那戇態的樣子。   「不,周潤發。」   阿發挺了挺腰,當自己高了幾吋。   「好了,發哥,你甚麼時候才有空陪我?」天鈴沒甚麼朋友。   「居然沒有我活不了?我考慮一下我要不要天天見著你。」阿發調皮地說。   「誰說我沒有你活不了?」天鈴往阿發頭上鑿了個爆栗,卻是敲著空氣。   「你真討厭,會說話會走動,但老是讓我摸不著,都不知道你是真人還是幻影。」天鈴有點惆悵。   「我辦好移民手續便常會有肉身的了,現在我還在人鬼交界之間,所以有時只有個影子。」阿發也苦惱。   天鈴很無奈,寂寞時她想握著他的手,但老是握不著實物。   「我還沒空補習,依然不符合移民鬼國資格,所以世上還飄浮著那麼多孤魂野鬼。」   阿發嘟起了嘴巴,老大不高興。   「天國不收我,鬼國也不收我。他們歧視我又窮又沒學識。」   「真的那麼可惡?」天鈴問。   「比人間還可惡,你千萬不要尋死,沒拿著錢去投資移民,天國和鬼國都不收留你的。」   「那你還補習甚麼?」   「我連表格都不會填,得補習一下文字。」阿發又苦惱起來。   「甚麼文字?」天鈴想不出來。   「英文。我的英文很差勁。」   「為甚麼是英文?」天鈴不解。   「他們說香港是英國殖民地,中國人也得填英文,分明是難為我。」阿發抓著頭髮。   「那沒問題,我替你填好了。」   「不行,得親手填的,你要替我補習英文。」   「那有甚麼難的,我寫好了你照抄便是。」天鈴想不到鬼國也要填移民表格的。   「還要寫篇志願書,講清楚為甚麼要移民。豈有此理,我幾時想過做鬼了?但無端摔死了,便逼著要做鬼。」阿發拉著他的水桶褲子。   「拉甚麼,拉來拉去都是在膝蓋以上,也不曉得你怎麼會穿上這條耕田似的褲子。」天鈴看著那寬得像裙子的水桶褲子笑個不已。   阿發嚷道:「你認為我土氣?你認為我不想穿時裝?沒法換嘛,死時是甚麼樣子便是甚麼樣子。」   阿發不開心,跑到牆角面壁站著。   天鈴柔聲安慰他:「阿發,你並不難看,你有型,有個人風格。對,個人風格。」   阿發轉身跳回她面前:「我有個人風格?」   「是。」   「即是很有型那種?」阿發殷殷期望。   「是,很有型,了不起。」天鈴哄他。   「我知道,像特務○○七是不是?」   「是,特務○○七在百慕達島度假時也穿這種水桶褲子的。」天鈴想起了。   阿發樂不可支。   「○○七出發辦事去也!」嗖的一聲,天鈴眼前不見了阿發。   ※※※   阿發在沙田馬場找著了關忠義。   他向最後一個肯借錢給他的朋友借了兩千塊錢,到馬場孤注一擲。   這場,他買了三號Win和Place,再買三、七和三、五連贏,七、五Place。   三號七號都是好馬,而且狀態大勇,阿發心想,不妙,不能讓這壞蛋贏錢。   阿發急忙跳上三號馬,死命抱著騎師的腰,讓他策馬失控。   眼看七號又跑上來,阿發又得跳上七號馬背,擰完騎師的大腿又擰他的手臂,忙個氣喘。   五號是冷馬,怎料也追了上來,阿發急忙跳過去,可是卻跳了個空,落在地上,只好拚命跑的追著五號馬兒。   「要老子的命了。」阿發在馬羣中鑽。   「我勇、勇、勇,我追、追、追!」   跑個飛快,終於追上五號馬,但跳不上馬背,只好拉著馬尾。   那五號是匹膽小馬,讓阿發一拉馬尾,嚇得放了個大大的馬屁,臭氣噴了阿發一頭一臉。   「死馬!老子做人時都沒嘗過那麼大的屁,想不到做鬼卻要捱上這一下。」   阿發不敢再扯馬尾了,反正那五號嚇了一嚇,幾乎停步把騎師摔了下來。   但三號和七號又漸漸領先了。   阿發顧得七號顧不了三號,顧得三號顧不了七號。   三號帶著頭,七號跟在旁邊。   阿發再度跳上三號馬背,一手抱著騎師的腰,一手去打七號的馬鼻子。   兩名騎師,一個不曉得身體讓甚麼東西勾著,一個不曉得馬兒為甚麼突然扭頭向橫走。   在眾馬奔騰中,騎師哪兒有空去想甚麼,只奇怪為何突然身手不聽使喚,本來練得好好的馬兒又不聽話。   在觀眾席的馬迷眼中,何止馬兒失常,簡直橫衝倒竄的大亂,在莫名其妙之餘,蔚為奇觀。   結果有匹平日策極不去的懶馬,居然無災無難到公卿,本來就包尾,未入亂陣,倒是施施然的首先跑到終點。   那是十一號馬,爆了個大冷。   這麼的一爆,造福了亂買一氣的馬場客,公眾棚內一個靠公援度日,首次到馬場的老伯贏足了錢度餘生,不用再捱窮。   關忠義則全軍盡墨。   馬場奇事,翌日成了頭條新聞。   造馬都沒可能造成那局面,誰猜得到是阿發大鬧馬場。   買中十一號大冷的貧寒老翁,成了傳媒採訪對象。   「我人老眼又矇,整輩子沒進過馬場,鄰居那個爛賭二,說有秘密貼士,包保勝出的。」老翁說。   「他告訴你十一號必贏?」記者問。   「我本來記住他告訴幾號,我不放心讓他去代我下注,落重本賭一百元,當然要親力親為。」   「排隊排到窗口,才知道記不清楚應買幾號,人龍太長,排得太久,輪到我時,工作人員瞪著我,我急起來便說我好窮,要買跑實第一那匹。」   「工作人員替我打了號碼,原來打了十一,那我便糊裡糊塗贏了幾十萬。」   老翁娓娓道來:「我一世做好人,卻窮足一世,這回上天有眼,打救我了。」   ※※※   阿發站在天鈴面前,等候讚賞。   天鈴在報上都讀到了。   「阿發,謝謝你幫了個孤苦無依的老人發達。」   「是啊,是啊,這回一舉兩得。」   「甚麼一舉兩得?」天鈴問。   「累得關忠義輸光了啦!」   阿發手舞足蹈地說他如何勇止三號、七號和五號馬,笑得天鈴跌坐在地上。   「我看得見便好了!」   天鈴抱著肚子哈哈地笑。   「你笑得很好聽,像一串鈴聲。」   阿發聽得很開心。   「你得多點哈哈大笑。」   天鈴想想,真的沒有哈哈大笑很久了。   「哎,糟糕!」阿發突然大叫:「我得阻止關忠義再度去馬場,再這麼拉馬法,我要斷氣了。」   「你已經斷氣了,鬼都要呼吸的嗎?」天鈴問。   阿發道:「斷氣的感覺沒有人比我更清楚,那是種感覺,死了都記得的感覺,為甚麼你那麼笨?」   「我沒死過,不知道便不知道,也不想知道。」天鈴想起便怕。   「不跟你多談了,老是忙得要命,一切都是為了你那薄情郎。」阿發真的大忙人似的。   「阿發,我怎麼找你?」天鈴喊著。   「打電話到我的辦公室吧!」阿發裝個大班模樣。   說完,便一溜煙不見了。   「你哪兒有甚麼辦公室?」天鈴對著空氣啐道。   想想,那傢伙真的自大起來了。   阿發千萬不要太成功,不然變了大忙鬼,想再見他也難了。   天鈴想著想著,愈來愈覺得需要阿發在身旁。   她沒有男朋友,亦沒有其他朋友。   懲治負心人,似乎阿發所得到的快感比她還大。   她並非個喜歡報復的人,她沒有阿發那麼興高采烈。   她需要的只是一點親情,一點友情。   還有,她需要做固定的工作。   住在「金堂第」又怎樣,孤清清的,想搬,又不夠錢租屋住。   「怎麼了,最倒楣的名門小姐?」   背後傳來一聲揶揄,回頭,其實並沒有人。   「名門甚麼,我只求不吃閉門羹。」天鈴喃喃自語。 【心懷鬼胎】   「天鈴,天鈴,別讓我吃閉門羹!」門外傳來個熟悉的聲音。   一開門,正是關忠義。   「你怎麼曉得我在這兒?」天鈴奇怪不已。   「要是掛念一個人,總找得著的。」關忠義情深款款的輕吻她的臉兒。   劈啪一聲,關忠義吃了記大大的耳光。   關忠義愕然地捧著臉,柔順的天鈴從沒打過他。   但他如今有求於她,只好再度運用他的油嘴功:「是我對不起你,都是我一時心軟,讓那女人哄我離開你。」   「甚麼女人?」天鈴一時不懂如何應付。   關忠義若有苦衷的嘆了口氣:「我們之間再沒有其他女人了,跟她在一起,我每天都痛苦,每天都想念著你。」   說著,他的眼淚湧出來了。   天鈴回想當初兩人在一起的甜蜜時光,實在有點眷戀。   「容許我來告訴你一聲,我的思念、我的難過嗎?」關忠義的聲音是動聽的。   他伸出雙手,等待天鈴投進他懷中。   天鈴孤單得久了,正欲投懷,關忠義雙膝後面突地像讓甚麼猛打一下的,整個人不由自主的跌跪在她面前。   「你不用跪我。」天鈴不會處理跪她的人:「你快起來。」   關忠義何嘗不想起來,但雙肩老像讓人按住了似的,沒法起來。   但他這人是最精通利用形勢的:「我內心的抱歉,令我起不了來。天鈴,原諒我。」   「原諒甚麼?別跪了,忠義,我不是個要人跪的女人。」天鈴急了。   關忠義再度嘗試站起來,這回居然站得起來了。   「天鈴,想你想得我夜夜不成眠,白天又要上班,上班卻食不下嚥,折磨得我腿都軟了。」關忠義啜泣了一陣:「我活不下去了。」   阿發卻聽不下去了。   他擔心天鈴再度墮進陷阱。   他得現身,但又不能讓關忠義看見,只好在窗外探出半個身來,對天鈴擠眉弄眼。   「阿發!」   天鈴衝口而出。   阿發連忙把食指豎在脣前示意她噤聲。   「你說甚麼?」關忠義問。   「沒甚麼,誰說過話了?」   天鈴只見阿發抓耳爬腮的在窗外晃著。   「天鈴,這是你家祖屋?」關忠義問。   「是,外公叫我回來住的。」天鈴答道。   關忠義心下一喜,外公叫得她住祖屋,定是發財了。   但戲還要演下去的,他必須感動這個錢箱。   「天鈴,你是『金堂第』的千金,我只是個白領階級,你不嫌棄我吧?」   「忠義,你到底想說甚麼?」   「我想建立我們的小家庭,跟你雙宿雙棲。」   阿發在窗外向天鈴眨眼搖頭不已。   「雙,雙甚麼?」天鈴芳心大亂。   「我已經看了沙田一個小單位。」關忠義無限低迴的垂下了頭:「沙田,我們難忘的地方。」   「難忘?」   「是,我這輩子都忘不了。我已經儲夠錢付首期,買了接你去住,以後當然由我負責供樓,只怕你不肯屈就。」   阿發在窗外做著嘴形:「屈就的,屈就的,不要聽他說。」   「我,我……」天鈴不知所從。   「首期我真的儲足了,只欠五萬塊錢,這個小數目你自然拿得出來,我下月還你。」   阿發聽了,在窗外跳了起來。   他得阻止天鈴中計,天鈴年輕純良,是受保護動物。   阿發又隱起形來了。   天鈴這老實女孩,分毫沒用這阿發從關忠義身上偷回來的錢,一直擱在化妝桌子的中間抽屜裡面鎖著。   「忠義,我沒有五萬塊現款,不過,有些倒是……」   阿發沒讓天鈴說完,便在她腦後鑿了個爆栗。   「死丫頭!」阿發心裡咒道。   不管她想甚麼,阿發一於坐在化妝桌子上,吊下雙腿鉗著抽屜。   天鈴知道阿發在做手腳,但又作聲不得。   她開了抽屜的鎖,但抽屜卻無論如何都拉不出來。   「錢在裡面?」關忠義問。   「嗯,抽屜拉不出來。」天鈴弄斷了指甲,雪雪呼痛。   關忠義幫著她用力拉,一樣無濟於事。   兩人拉呀拉的,關忠義突地向後直飛出去,砰的穿窗而出,玻璃碎了一地,他的臉和手都割損了。   「有鬼!有鬼啊!」關忠義像讓人追踢著般爬起來沒命價的跑。   過了半個小時,阿發出現了,歪著嘴掛個嘲笑:   「情深義重,我好感動。」   「阿發,我想把他的錢還給他而已,那本就不是我的。」天鈴心裡有氣。   阿發篤篤篤的指著她的額頭:「我沒見過比你還笨的女人,那傢伙供甚麼樓,與你甚麼雙宿雙棲?想借錢而已。」   「我那麼沒有吸引力嗎?」天鈴不大服氣。   「對不起,你沒有!」阿發大聲嚷道。   「那麼大聲幹甚麼?」天鈴惱了。   「要把老子辛辛苦苦弄回來的錢給他?你休想。我忙了二十幾天,你居然想把我的辛苦錢雙手奉獻給他?你還有人性的沒有?」阿發罵天鈴。   「人與人間的感情,你不明白的。」天鈴對關忠義不免有幾分留戀。   「是啊,是啊,」阿發雙臂像頭大鳥的拍上拍下:「我要跟你雙宿雙棲,我要迎娶你,我買了間五千萬的房子,下了一千萬訂金,不過只欠一百萬,你借給我,我一定還給你!我都會說。」   「好大的口氣。」   「當然,我才不那麼小眉小眼呢,要騙便至少以百萬計,反正說了不用真正買,不如說買五千萬的房子。」阿發道:「你都知道我多麼有型的了。」   「你只顧扮有型,不用理會我的了?」天鈴扁著嘴。   阿發指著門外:「有鬼他便只顧自己跑,他記得拉著你跑嗎?他不擔心你讓鬼捏死嗎?」天鈴從扁著嘴兒變成咬著下脣。   「那傢伙根本不愛你,你別以為你會讓他想念。」   「阿發,別再侮辱我好不好?」   「這叫做自取其辱,不是侮辱。」阿發雙手放在背後向她訓話。   「他真的一點都不想念我?」   「半點都不想念,你真大想頭。」阿發道。   天鈴默然無語。   「一回頭來找你便開口借錢的男人,別要他。」阿發斬釘截鐵。   「誰說的?」天鈴問。   「我媽說的。」   「甚麼都是你媽說的。」天鈴沒他好氣。   「我媽不會錯。」阿發堅持。   「為甚麼你媽不會錯?」天鈴問。   「因為我爹便是那類男人。」阿發鄭重宣布。   「你爹?」   「他回家便向我媽借錢,借了錢便不見人,見人便又是借錢;借了錢便不見人,見人便又是借錢;借了錢便不見人。」   阿發像條重複又重複的錄音帶。   天鈴看著他:「你媽好苦。」   「當然苦了,她長得那麼醜怪,想再嫁又沒有人要。」阿發道。   天鈴不由自主的捧著臉孔。   「你沒她那麼醜,嫁得去的。」阿發道。   天鈴讓他氣得七竅生煙,別過頭去不理睬他。   「生甚麼氣嘛?」阿發蹭在她面前。   「我那麼醜,別站在我面前。」天鈴嗔道。   「那麼我站在你後面好了。」   「不准站在我的前、後、左,或者右。」天鈴嬌斥著。   阿發乾脆橫躺在她雙足前面,雙手墊著頭顱。   「都說不准站在我面前的了。」   「我沒站著,你又沒說不准躺著、趴著、蹲著。」阿發瞪著她。   「我那麼醜,你看甚麼?」   阿發吃吃地笑:「要惹惱女人,最好說她不夠漂亮。說她蛇蠍心腸倒不要緊,只要加上美人兩個字,蛇蠍美人,她便歡天喜地了。」   「我不蛇蠍,亦不美麗,你心滿意足了吧?」天鈴心情落索。   阿發笑了起來:「糟糕,心情不好了?」   天鈴不看他。   「有了,我替你懲戒那蛇蠍肥人去好不好?」   誰是蛇蠍肥人,天鈴一時想不起來。   「就是那個作威作福的肥胖女編,她無故退你的稿,還不該打?」   「何止退我的稿,還說以後都不用我的稿呢。」天鈴心下沉悶。   她做的主要是訪問稿,近來約稿的人不多。   眾人都以為名門小姐不需要工作,卻不知她是個真正要靠稿費生活的。   《商業周刊》的稿費高,料不到那許珍福一上任便要停她的稿。   「那四方一塊,肥肉一團真可惡。」阿發道。   天鈴不習慣動手打人的,便叫阿發:「別整天打人好嗎?」   阿發冤屈地叫了起來:「誰說我整天打人?我也用腦袋的。」   「軍師,拜託了。」天鈴無奈地請求。   她明知管不住這頑皮鬼的。   阿發想逗天鈴開心:「我不打她,嚇死她,死了用個四方棺材載著她好不好?」   天鈴咭咭地笑起來了。   阿發看她笑得可愛,更加可憐她處處碰壁。   「哎,不妙。」阿發突然大喊。   「甚麼不妙了?」   阿發不停地搖手退後走:「嚇死了那大胖婆娘,她便也做了鬼,做了鬼便做了我的同族,我不要她。」   天鈴又咭咭地笑了,原來阿發也有人怕的。   「那便別嚇死她好了。」天鈴道。   阿發在動腦筋:「嚇死比嚇個半死容易的。」   「嚇死了都沒用啦,又不會令到我的稿子有人用。」天鈴想起便洩氣。   「要有人用你的稿更加麻煩。」阿發想破了腦袋。   「我的稿寫得很差嗎?」天鈴感到大大的羞辱。   「沒看過,我一向不看書的。」阿發道。   「那你有空時幹甚麼?」   自小愛閱讀的天鈴無法了解不看書怎可以過日子。   「我家沒書的。我媽帶回來的報紙都是過時的了,頂多上廁所時看看。」阿發道:「你知道,便秘時坐在馬桶上很悶的。」   天鈴好笑又好氣:「祝你天天便秘。」   「鬼不會便秘的。」阿發道:「我真懷念大便通暢的時候,一瀉而下,真痛快。」   「人家跟你講文章,你卻只會講大便。」天鈴十分不滿。   阿發指著她又訓話:「你們這些讀壞書的便學壞腦,虛偽。唸過書的人不用大便的?大便不比殺人好嗎?怎麼殺人能提大便不能提?你們這些讀書人是非不分,怎及我阿發嫉惡如仇?」   天鈴想想,阿發倒是有道理的。   人類社會,有太多的假,特別是她出身的上等階層。   一切都是假假假,她的「金堂第」千金身分好像在騙人。   「我和林舜遙無親無故便好了。要是我只是個小家碧玉,日子便容易得多了。」   天鈴惆悵不已。   她但願生在個普通家庭,有父母疼愛便行了,她實在別無所求。   「阿發,不如我也死掉,再投過胎好了。」天鈴喟嘆。   「甚麼話?我完全不想死的,意外而已。你有人不做想做鬼,你看我這卡在煉獄的樣子,很逍遙麼?」   「我並非想做鬼,我想轉世投胎做條牛,乾是吃草便行,不用為三餐奔波。」天鈴說。   阿發啐她:「投胎只為吃草?神經病。」   「那你告訴我為甚麼要做人呢?我沒有家庭的溫暖、沒有愛情、亦沒有錢。」   天鈴感到生活在黑暗裡,要是叫她對光站著,她便害怕。   阿發卻哂然一笑:「我生前何止沒有父親、沒有愛情和沒有錢,還四處讓人孤立呢,但我從沒想過要死,阿發是快樂的。」   「你怎能快樂呢?」   「我才二十幾歲,還有整輩子行運,我總想著明天會好一些兒,替我媽找個好老公,我自己找個好老婆,還有,說不定買六合彩會發財呢。」   阿發說得一臉嚮往。   「你真樂觀!」天鈴說。   「我最怕愁,渾身不自在的,倒不如快快活活又一天,人生是有希望的。那堆山泥真可惡,硬生生的把我弄死了,斷了我的希望。」   「做鬼沒希望的嗎?」   「你看我這樣子便知道有沒有希望了。」阿發帶著死時的一身泥污,一臉戇相。   「看慣了也不算難看。」天鈴安慰他。   阿發得的一聲擦了食指和拇指:「正是,我想過當演員的。紅了,人家看慣了,都會說我像周潤發了。」   一想及此,阿發笑得好開心。   「是的,你愈來愈像周潤發了。」天鈴不忍掃他的興。   他已為鬼,希望就中斷於此。   「還想死嗎?我想把泥污洗掉都不行。小心你死得比我更骯髒難看,我算死得好看的了,有些美女,死了張大嘴巴眼球凸出,頭髮蓬鬆,連內褲都露了出來,像母夜叉。」   天鈴掩著耳朵不想聽下去:「好駭人啦,別說了。」   「要是你尋死,我必定把你弄成那樣子。你以為可以做睡美人?沒那麼容易。」阿發不斷唬她。   「還敢死不?」阿發問。   「不敢了。」天鈴想起阿發形容的死狀便怕。   「那我辦公去了。」阿發十足行政人員模樣,只欠套西裝和個公事包。   ※※※   在《商業周刊》的編輯室裡,矮胖的總編輯正在跟同事看稿和插圖。   翻到城中一位既漂亮又成功的女總裁的照片時,她親自寫了說明:   「成功的代價便是眼角的魚尾紋。」   負責拍照那位小兄弟不禁抗議:「她很好看的,沒有魚尾紋。」   許珍福指著照片:「怎麼沒有,有一條。」   「凡人笑起來都有表情紋的了。」另一女編說。   許珍福不管,她最討厭漂亮的女人。   在另一幅照片下,她寫了:   「以她這個年紀,穿這種青春裝算是好看的了。」   負責寫那篇稿的女編道:「她並不老,穿得很得體,並非硬穿青春裝。」   許珍福道:「這樣讀者才喜歡看。憎人富貴厭人貧是大眾心態,你懂甚麼?」   各人心裡想,憎人富貴厭人貧的是她才對。   許珍福對漂亮又成功的女人,每每盡量揶揄。   「這本來不是我們周刊的作風,她一來,周刊的格調馬上低了。」幾個同事在竊竊私語。   許珍福自從上次見鬼後,每去洗手間必定要一個屬下陪著。   這回平安無事,但在洗手時,不曉得怎的水卻像會拐彎似的,向她臉上直噴過來,弄得她一頭一臉一身都濕了。   許珍福大叫了起來。   看看屬下,正好端端的在洗手,水龍頭沒有水花四濺。   許珍福大大不高興,她認為屬下連洗手都不可以比上司好的。   「你用我這水龍頭洗手。」許珍福命令。   「我已經洗過了。」屬下說。   「再洗一次。」許珍福逼著她。   那女編無可奈何,只好多洗一次。   水直直的流到女編指頭上,沒有異樣。   「怎麼我洗手時水會向上濺的?」許珍福覺得水龍頭對屬下太好了,惱了起來。   「老總……」   「叫我許小姐!」   「許小姐,也許方才水龍頭一時塞著,現在順溜了。」女編說:「你試試吧。」   許珍福把雙手放在水喉底下,不知怎的水好像會轉彎一樣,又向她臉上直射。   「哎,你們裝了甚麼把戲作弄我?」許珍福罵了起來。   「沒有啊,許小姐,是不是……」女編鼓起勇氣說:「你撞了邪?」   「鬼啊!」許珍福哇哇叫著衝出洗手間,飛快的奔上樓梯,但走不了幾步,雙腳又好像讓人扳著動不了。   「有鬼啊,救救我!」許珍福張開血盆大口喊著,聲震屋瓦。   屬下一向討厭她,坐在編輯室的人一於裝聾,沒人理會她。   陪她去洗手間那女編卻安然無事的走上了樓梯,見她狂喊,心裡發毛,一溜煙跑了。   「你們這些沒良心的,我要全部炒你們魷魚!」許珍福驚怒交集。   撻的一聲,一團染滿油墨的紙凌空向她飛來,正擲在她的胖臉上。   許珍福往臉上一摸,一手都黑了。   跟著有瓶紅墨水,像會走路似的,迎臉向她倒下。   「救命呀!」許珍福大呼。   一時間許珍福變了個花臉貓,屬下聽她慘叫連連,於心不忍,跑到樓梯一看,見到她那模樣,忍笑忍得很辛苦。   有個頑皮的女編故意大喊:「有鬼呀,許小姐,我看見有個大頭鬼站在你背後啊!」   許珍福嚇得魂飛魄散,雙腿一軟,跪了在梯間。   頑皮那個亦是她最愛挑剔那個,心想反正做不長了,不如放肆一下:「老總,不用那麼客氣跪我們吧?」   許珍福已驚慌得發昏,不懂罵人了,只跪在那兒發怔。   有兩個好心的跑下梯間扶她起來,把她送了回家。   但許珍福是個強者,休息了一陣,心裡咒道:「死鬼,看老娘怕你還是你怕老娘!」   翌日她聘了一羣道士到雜誌社唸經打齋驅鬼。   那羣本就是江湖道士,哪有甚麼真功夫,鈴鈴鑼鑼的又打又唸,燒衣又燒金銀元寶,舞手動袍的在驅鬼。   阿發心裡有氣:「驅我?就憑你們這些三腳貓功夫?」   呼的一聲,阿發把火頭吹向道士袍上,那道士的黃袍起了火,灼得他又跳又叫的把道士袍脫下。   阿發一不做二不休,把衣紙香灰一一照頭照腦的踢在道士們身上,順手捏了一把香爐灰,往許珍福臉上便抹。   抹完了還不罷休,把一灶香拔起便往許珍福張大了的嘴巴裡插。   「真的有鬼,我們走了!」道士們鈴鈴鑼鑼都丟下,奪門而逃了。   許珍福嘴裡還啣著幾根香,三魂七魄不齊的跌坐在地上。   「我不幹了,我不幹了!」許珍福喃喃而語,昏了過去。   「我真的很猛!」阿發得意之極,回去找天鈴了。   ※※※   「那四方一塊讓我耍得不幹了。」   阿發一五一十的把他的惡作劇道來,天鈴道:「我好崇拜你!」   「我是猛鬼來的,我原來是猛鬼來的。」阿發得意得縱來躍去,像跳芭蕾舞一樣。   「來,來跳disco!」   阿發跳得興起。   「你不是死了十幾年嗎?怎麼會跳disco?」天鈴問他。   「disco十幾年前已經有了,我前衛嘛,怎麼你那麼老土,不會跳嗎?」   阿發跳得興起:「音樂,音樂!」   天鈴播了條disco音樂帶,陪阿發一齊發瘋。   「我好久沒跳舞了。」天鈴笑得好開心。   「真好看。」阿發看著她。   「不敢當。」天鈴謙道。   「我是讚我自己跳得好看,不是讚你。」阿發得意忘形。   「死鬼!」天鈴糗他。   「不對,是猛鬼。」阿發更正她。   「猛鬼!」天鈴向他作了個鬼臉。   阿發收步挺身一立:「猛男!」   「猛男發!」   阿發一手指著她:「你對了。」跟著轉了幾個圈,又凌空劈了個八字馬。   天鈴憋得久了,便跟他亂跳一起,樂了半個晚上。   「惡人已除,如今,」阿發一變架式,走了個粵劇圓場:「要懲戒你娘的賤丈夫!」   「誰?」天鈴玩得甚麼都忘掉了。   「你的刻薄繼父。」阿發道白:「全功未竟,何以為鬼?我去也。」   「阿發不要走!」   天鈴盼望他多逗留一會,在這失落的日子裡,阿發有如她的親人了。   「我很忙啊。」阿發在匆忙間回頭。   「陪我一陣子好嗎?我每天都一個人在啃麫包。」   「為甚麼不吃飯?我替你追回一些錢了。」阿發指指抽屜。   「一個人吃飯,沒胃口。」天鈴近來都隨便填飽肚子便算。   「跟那五個老鬼吃吧。他們除了吃飯還有甚麼要做的?」   天鈴老是搖頭。   那五個老園丁曾經問過她有沒有見鬼,她是個不大會編故事的人,她得保守她和阿發的秘密,一直避開他們不見。   「人跟鬼做朋友,誰相信?」天鈴對阿發說。   「怕甚麼,就跟他們說去,包管嚇死他們。」阿發天不怕地不怕。   「我只怕他們告訴外公我鬼上身,把我送出『金堂第』。」   阿發想及他們的樂園,也猶豫了一陣:「你別走啊,我寂寞了二十幾年,等得到你來陪我玩,你走了,誰陪我玩?」   「阿發,我不當你是只陪我玩那麼簡單,你是我的好朋友。」   天鈴一雙徬徨的大眼睛充滿摯誠,阿發都沒見過那樣的眼神。   「好朋友?我生前沒有好朋友的。」阿發好奇地瞪著她的眼睛。   「如今你有了。」   「有了?好朋友?你是我的好朋友?」阿發一連三個問號。   天鈴含笑點點頭:「是的,是的,是的。」   阿發想想:「倒也新鮮,我未有過好朋友這個累贅。」   好朋友是累贅嗎?   天鈴從小到大都渴求有個好朋友,怎麼阿發完全不需要?   阿發回答得很快:「沒有我都活得很好,有了我倒覺得麻煩。一年到頭都要對你好,煩死了。」   「我一年到頭都對你好,那不好嗎?」天鈴完全不同意。   阿發雙掌齊搖:「不用啦,不用啦,有時我會不想理會你的。」   「我不用你常常理會,人家只是想對你好而已。」   「受不了。我生前沒人天天對我好的,一個月對我好一次的都沒有,我獨來獨往,我行我素,沒甚麼不開心。」   「可以這樣做人的嗎?」天鈴不解。   阿發不耐煩了:「當然可以,怎麼你那麼婆婆媽媽?你就是要人施捨感情。」   「我害怕孤獨,唸書時,我老讓表姐妹們孤立,阿發,那很難受的。」天鈴備受白眼,一直耿耿於懷。   阿發把嘴脣(左扌右奴)出(左扌右奴)入:「我不了解你的。不過,既然你不開心,我就替你出出氣吧,玩玩也好。」   「甚麼都說是玩!」天鈴負氣地說。   「不玩,當真啊?那樣憋都憋死人了。」   「好,玩吧,玩吧!」天鈴拿他沒法。   「哈,有了,我們玩名媛遊戲,任天鈴,城中名媛。容易。」   阿發胸有成竹。   「怎麼玩法?」天鈴恐怕他又去打人。   「你那些堂姐妹表姐妹是甚麼樣兒,拿來看看。」阿發招手便要看人。   天鈴給了他最近幾期畫報,指了社交照片中的幾個:「就是她們,風頭出盡。」   阿發罵她:「老是嚷窮,卻老花錢買八卦周刊看,作死麼?」   讓阿發抓著痛腳,天鈴一臉羞赧。   阿發拿著那些周刊說:「八卦是人的天性,讓我也看看。」   翻了一陣,阿發嗤之以鼻:「這些八卦周刊怎麼搞的,這個女人這麼醜,為甚麼周刊讚她美艷?」   「因為她的丈夫是大富翁。」天鈴跟阿發一同看圖片說明。   阿發的問題很多。   「這雙夫婦年輕是年輕了,但都長得難看,為甚麼周刊稱他們為金童玉女?」   「因為他的父親是李賓年爵士。」   「這個男人又胖又俗氣,為甚麼被封為鑽石王老五?」   「因為他家裡有幾條街收租。」   「有女人肯嫁他?」阿發不明白甚麼叫做鑽石王老五。   天鈴向他解釋了:「太多女人想嫁給他了。」   「嫁給他還是嫁給街?」阿發問。   天鈴跟阿發相視而笑。   翻到另一本,阿發怪叫起來:「這個男人像個穿了禮服的鄉巴佬,周刊讚他風度翩翩呀。」   天鈴告訴他:「這人憑不義之財發達,錢多得四處派,十足暴發戶作風。」   「咦,他的老婆怎麼卻寒酸得穿制服?你看,耳環有個C字,脖子吊著個C字鍊子,外套襟前有個C字,皮包上掛著個C字,連鞋子上面都有個C字,嘩,甚麼公司的制服那麼齊全,從頭到腳整套供給?」阿發在數那些C字。   天鈴噗哧的笑了起來:「那不是制服,那是名牌CHANEL。這麼的一身穿戴,要花上她五、六萬元的。」   「要付那麼多錢買人家公司的制服?」阿發莫名其妙。   天鈴放棄解釋了。阿發已經死了十多年,這十多年,香港社會的變化太大了。   「哎,這女人打扮得五顏六色,十足『企街』妓女,為甚麼周刊封她做貴婦?」   「英雌莫問出處,她嫁了給張公子。」   「張公子是誰?」   「製衣大王張明耀的兒子。」   「製衣大王的兒子不叫太子爺,叫公子?」   「唔,這些年來四處都是公子。」   「這女人,左看右看都似『企街』,這些年來流行把『企街』叫做貴婦麼?香港人的禮貌大大進步了。」   阿發在認真思考:「那我以後談到貴婦,你便知道我是在談妓女了,對嗎?」   「對。」天鈴忍俊不禁。   「怎麼搞的,」阿發指著幀美女圖:「這位小姐很自然大方啊,為甚麼周刊說她賣弄風情?」   「她不是富翁之女,亦不是公子之妻,傳媒開罪得起。」天鈴想起許珍福。   「分明長得清秀,我喜歡她。」阿發問:「她,不是『貴婦』?」   「不,她身家清白。」天鈴答道。   「那便好了。」阿發放了心:「幸而他們只說她有風情,沒說她是『貴婦』。」   天鈴指出了她的堂姐和表姐的社交照片給阿發看。   阿發看看照片又看看天鈴:「你比她們好看多了,這兩個,臉貌平凡,咦,怎麼周刊稱她們做『世家雙美』,不美啊,一點都不美。」   天鈴一臉無奈:「人家知道她們是林舜遙的孫女兒,林金堂的曾孫女兒。」   「你不也是嗎?」阿發問。   「我媽和我是族中寒門。」天鈴道:「親戚不認我們的。」   正談間,電話響了起來。天鈴喜道:「希望有人打來約我寫稿。」   喜滋滋地拿起電話,阿發只見她一面聽一面鎖起眉頭。   放下了電話,眉頭仍然鎖著。   「發甚麼愁?」   阿發問。   「我沒有晚禮服。」天鈴走進房間打開衣櫃:「都是便服。」   「要晚禮服幹甚麼?」阿發看她把衣服拿出來又掛回去。   「赴宴。」天鈴答。   「你都有宴赴的?」阿發道。   「我的舊同學結婚,她叫我打扮得漂漂亮亮地赴喜宴。」   「沒問題,我替你化妝。」   阿發很想一顯身手。   「我沒有適合的衣服。」   「這件不很好嗎?夠喜慶,夠娘氣。」阿發指著件紅色的。   「她們擺的是西式喜宴,有舞跳那種,我需要一件舞衣,但是我沒有。」   「你抽屜裡不是有錢嗎?去買一件便行。」   天鈴像犯了事的小女孩般看著阿發:「我把錢給了媽媽,她很久沒零用錢了。」   「你的繼父不給她零用錢的嗎?」   「那吝嗇鬼,每個月才給她三百塊,平均起來每天十塊。」   「用來乘車都不夠了。」阿發臉有不滿。   「媽媽不大敢應約的,朋友約她吃下午茶她都推搪,一旦要她結帳怎麼辦?」天鈴輕喟。   「你那繼父令她斷六親了。」阿發真想馬上去揍天鈴的繼父一頓。   「你也別躲起來不去赴宴,我有辦法。」   天鈴只留下八百塊錢在身邊。   八百塊哪兒買得到晚禮服,何況她不想花錢買晚禮服。   阿發說:「你不用擔心衣服,你一定要去見見舊同學。」   「我不去了。」天鈴沒精打采搖頭。   阿發看她其實是想去的。   「你去吧,你信得過阿發便行了。」阿發心想,這女孩子整天在屋子裡,老不見人是不行的。   「信得過你也沒有用,難道除了化妝外,你還要做裁縫嗎?」   阿發神秘地一笑:「會的,會的。」   「別告訴我你連布料都有。」   「有的,有的。總之有漂亮的衣服讓你赴宴。」   天鈴半信半疑:「你連裁縫都做過?」   「我多才多藝嘛。」   阿發誇讚了自己一番:「我的一對手,巧奪天工。」 【鬼斧神工】   過了三個星期,喜宴的日子到了,阿發整天不見了影兒,急得天鈴坐立不安。   黃昏六時,阿發帶了個大袋子回來。   「請看!」   一抖,抖出了件粉紫色的晚禮服。   緞子造的,式樣很簡單,但看去很清雅。   「試試看。」阿發催促她。   天鈴一試,果然合身。那件膝下四吋的晚禮服居然跟今年流行的六十年代懷舊裝十分相似。   「美極了。」天鈴在照鏡子。「阿發的品味不差吧?」阿發看她穿上,十分愜意。   他得守著一個秘密,守到天鈴赴完宴為止。   那件晚裝,是他從電視台服裝間偷出來的。   除了晚裝,他順手牽羊,拿了化妝師的化妝箱子。   ※※※   阿發對現代時裝一無所知,他記得十八歲那年常跟師傅去電視台幫忙化妝,電視台剛好在拍套六十年代的劇集。   主角當然不要他化妝,他是幫忙替小配角化妝的。   他記得有個女孩坐在化妝室一角暗暗拭淚。   他問她為甚麼哭?   她急得梨花帶雨:「他們只化那些主角,沒人理會我這小配角,快到入廠時間了,要是我還沒化好妝,一定讓導演罵個半死。」   「你等了多久?」阿發問。   「從早上七時等到現在,坐足了十一個小時,完全沒有人看我一眼,頭沒人梳,衣服沒人給我穿,妝沒人跟我化,怎麼辦?」女孩子不敢大聲哭泣,只是悄悄流淚。   阿發見她可憐,便自告奮勇替她化妝。   阿發記得她很漂亮的,有點像天鈴,上了妝更加明艷照人。   那是場宴會戲,沒人想過她應穿甚麼,臨急才去服裝間找出了那條粉紫色的裙子,她穿得很好看。   「謝謝你啦,發哥。」女孩子破涕為笑,阿發好高興。   ※※※   他記得那件衣裳,便跑到服裝間找了半天,終於給他找到了,便拿給天鈴穿。   「阿發,料不到你懂得時裝潮流,今年復古,這件做得真好。」天鈴稱讚他。   「我對審美一向有眼光,品味一向高人一等。」阿發要死裝到底。   「只是,阿發,裙子短兩吋好看點,你肯替我縫短些兒嗎?」天鈴道。   阿發哪兒會拿針線,只說:「沒時間了,有沒有膠紙?黏起來便是。我還要替你化妝呢。」   兩人手忙腳亂的把膠紙往裙腳黏,天鈴老擔心膠紙貼不牢,隨時會掉下來。   她懂得縫衣服的,可惜屋子裡沒針線。   「阿發,借你的針線一用好嗎?」   「沒時間了,先化妝。來來,坐下。」阿發把她按在椅子上,打開了化妝箱。   天鈴捂著臉孔迴避:「別把那些古董往我臉上塗,十幾年前的化妝品,怕不把臉孔擦得爛掉?」   阿發在動腦筋:「這個是新的。」   「別告訴我鬼都會去買化妝品,人家都看不見你的,怎麼賣東西給個隱形人。」   天鈴打算用自己的化妝品,不過她只有粉底一瓶、口紅一支和眉筆一管。   阿發終於作出故事了:「我跑到另一個化妝師家裡,從前認識的。我鬼叫了兩聲,說我沒人祭奠,叫他上了香,再把他的化妝箱放在那灶香前祭我,他怕鬼,當然乖乖的做了,那我便有新的化妝品可用了。」   「你又偷東西。」   天鈴怪他。   阿發更正:「那是借用,不是偷,用完了,就會還給他的。」   天鈴勉勉強強的坐了下來,讓阿發替她化妝。   「高手化妝,看上去好像沒化過妝一樣的。」阿發在說他的心得。   「那麼化來幹甚麼?」天鈴問。   阿發得意地一笑:「化了漂亮點。化了好像不化,人家以為你天生便是這麼美麗,這是化妝秘訣呢!」   「我本來很醜嗎?」   「你都算好看,但你不懂得化妝,愈化愈難看,非我動手不行。」   「好吧,暫時信任你,頂多化不好時全部抹掉。」天鈴說。   「包管你不用抹掉,有阿發大師在此。」   天鈴很白,可是白中稍帶點黃,阿發先替她塗層淺青色的膏狀粉底。   天鈴嚇了一跳:「為甚麼你把我的臉孔塗成青色?」   「淺青色去黃。」阿發一做本行,便嚴肅起來。   跟著,阿發替她再上一層肉色粉底。   「看,是不是臉色好了?」   天鈴一看,果然臉色不黃了。   阿發拿著管小牙膏似的白色東西,往她眼窩下面、太陽穴上面和鼻子兩旁的苦淚紋抹,很小心輕輕拍打。   「這管白膏很濃很膠似的,甚麼牌子?」天鈴問。   「你們買不到也不會用的,是我們專家才用的,你別嘗試自用,你抹不均勻的。」阿發仍在輕輕的拍打著。   「你的太陽穴下陷,要塗白色,那麼看起來鼓漲一點。」   天鈴從沒留意過自己的太陽穴。   「你的苦淚紋也深,得把它弄淺一點。」   這又是天鈴沒注意到的。   「那麼,我的眼窩下面有甚麼問題?」天鈴問。   「沒甚麼問題,抹點白色,令眼睛光亮些兒。」   「那麼我的眼睛呢?」天鈴開始貪心了。   「你的眼窩深,眼睛很漂亮,不用化太多妝。」阿發對她的臉孔瞭如指掌。   「你的輪廓很好,不用怎麼打陰影。」阿發左右端詳。   最後是掃胭脂,兩抹淡淡的杏紅。   「你看多麼自然,好像沒化妝似的。」阿發相當滿意。   「很多人以為單抹胭脂臉色就會好。不行呢,要先從臉色著手,去了黃才行,不然便變成黃臉上兩團紅,格格不入了。」阿發耐心解釋。   化好了妝,天鈴對著鏡子一看,果然不似化過了妝,只覺神采飛揚。   「阿發,有你的!」   天鈴甜甜地向阿發笑,阿發有點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。   「別客氣,你真的喜歡這個妝嗎?」   「好喜歡,喜歡死了。」天鈴道:「這麼漂亮,我連鏡子都愛上了。」   「那麼,我答應你一件事。」阿發煞有介事地說。   「甚麼事?」   「你壽終正寢時我替你化個漂亮的妝,人家瞻仰遺容時包管不會嚇死。」   「多謝了。」天鈴瞟他一眼。   那時的天鈴,眼波流轉,膚似白瓷,整張臉兒像罩了層柔光一般,亮麗極了。   那粉紫絲緞衣裳穿在她身上,有如紫水晶,好一個晶瑩剔透的美少女。   「哎,鞋子,我沒有相配的鞋子。」天鈴的皮鞋配不上發出淡淡光芒的絲緞。   阿發從他的水桶短褲左右袋各掏了一隻高跟鞋出來,料子顏色跟衣服一模一樣。   「你會變魔術的!」天鈴喜出望外:「鞋子正是我的尺碼。」   阿發但笑不語,他只懂得往電視台的服裝間找衣物,他記得這雙鞋子,終於讓他找了出來。   「手袋,手袋。」天鈴滿室遊走。   「有。」   阿發從褲子後面的口袋掏了個小小的水晶珠子晚裝手袋出來。   「你怎知道今年流行小手袋?」天鈴很有點驚訝。   這土包子阿發原來甚懂潮流的。   「我當然知道。」阿發嘴裡說知道,其實心裡抹了一把汗。他只知道往電視台的服裝間鑽,陰差陽錯卻對正了潮流。   好一朵淡紫色的初綻睡蓮,阿發在園子裡都沒見過比天鈴更活色生香的花兒。   細視了一會兒,阿發突然開腔:「不妥。」   天鈴連忙往裙腳看:「怎麼了?膠紙掉了下來嗎?」   「膠紙沒事,你的眼睛有事。」阿發瞇著眼。   「我的眼睛?」天鈴最美的就是那雙深深的大眼。   「你的眼睛太大了,別老瞪著。學一下我這樣兒,微微瞇上些兒,如夢似幻的,像蒙了層霧般柔和,那才跟你這一身紫睡蓮相襯。」阿發向她示範。   阿發的眼睛本就不大,瞇起來眼睛只餘一線。   「你要我閉著眼睛赴宴,扮夢遊麼?」天鈴(左扌右奴)起了嘴巴。   「我的眼睛小,你的很大,瞪起來兇巴巴的。」阿發示範失敗,唯有努力解釋:「把上眼瞼放鬆一些兒……對了,就是這樣,溫柔點。」   天鈴試著放鬆上眼瞼,長長的睫毛在眼角撒下了如紗的陰影,有種迷濛的美。   「殺死人了!」阿發歡呼:「勾魂奪魄,有如初睏的睡蓮,又如初醒的睡蓮。」   天鈴讓他弄得混亂:「初睏還是初醒啊?」   「一樣啦,我的詞彙太過豐富而已。」阿發自己讚自己:「總之記著阿發大師的話,別瞪眼,瞪得死死的像個木頭人,不好看的。」   「得了,師傅,我可以出門了吧?」天鈴再度檢視一下裙腳。   阿發捧著化妝箱便跑:「我也得把別人的吃飯傢伙送回去了。」   阿發一溜煙不見了。   ※※※   婚宴場地,卻出現了個不吃人間煙火似的美人兒。   她很清雅,雖然身上沒有任何首飾,但是她有種沒有鑽石可以代替的高貴氣質。   有個臉貌英俊的年輕人不停地注視著她,這女孩是不認識的,但又似曾見過。   不單他目不轉睛,全場的人都目不轉睛。   有些以首飾量度一切的人好生奇怪:   怎麼這個少女這麼搶眼?   她沒戴項鏈和鑽戒耳環。   然而,她卻好像渾身都有寶石的光芒?   那是誰家女兒?   沒見過的。   不是電影明星。   但又亮過星星。   那是誰?   藝高人膽大,赴宴甚麼珠寶都不戴?   是名媛嗎?   怎麼報章社交版上沒見過?   這神秘女郎是誰?   「這是我的中學同學任天鈴。」新娘子來不及炫耀。   「她是林金堂的曾孫,林舜遙的孫女兒。」   「你們都曉得『金堂第』的了,她便住在那兒。」   哦,原來是名門望族的女兒。   天鈴跟這中學同學不算熟,但她堅持她要來,再加上阿發的鼓勵,她便來了。   她完全不自覺自己的身分。   在她心中,她是個沒有身分的人。   她很不安,太多人注視她了。   她心下忐忑,是否裙腳的膠紙掉了下來?   眾目睽睽之下,她不能俯首弓身的去摸裙腳,只是心裡噗噗地跳。   好不容易捱到主人家請她坐下,她才鬆了一口氣。   坐下了,天鈴才發覺那是擺在最前頭的貴賓席。   新娘子家道小康,但嫁上了暴發戶王天曉的獨生子,王天曉出名的豪闊,揮金如土,也就請來了不少有頭有臉的人士。   新娘子苦無張響噹噹親友名單,想及中學同學任天鈴是名門之後,也不管同窗時親熱不親熱了,說甚麼也要請她來壯壯聲勢。   那夜的婚宴極盡豪華,麗晶酒店的大門鋪了紅地毯,另搭了一道私家進口,特地從荷蘭空運而來的花造成了個繁花似錦的二十幾呎拱門通道,直達宴會廳的白雲石樓梯。   寬闊的旋彎樓梯兩旁繞滿了花兒,每束鮮花四周都插上了真金打成的精緻葉子。   金葉子的設計是請意大利著名金匠澈拉蒂造的,單是那些金箔葉子已花了一百萬,荷蘭來的鮮花又是幾十萬,那還沒算宴會廳內的布置呢。   酒店宴會廳自不容許客人釘釘子,王天曉乾脆用粉紅水波緞把一萬平方呎的宴會廳團團圍住,造四堵假牆。   假牆上垂下串串鮮花,每兩串鮮花間都垂著佛羅倫斯訂來的水晶珠子,那又不曉得花費了多少。   伴娘伴郎共有八雙,開宴時一字排開,每邊四雙的伴在新郎和新娘的兩翼,取其比翼雙飛的意頭。   新人和伴娘伴郎前面特設了個橫跨宴會廳的淺淺蓮花水池,浮著朵朵水都威尼斯以製造琉璃著名的慕蘭奴島的淡紫蓮花,全是名匠口吹而成的,取其水源不止的意頭。   世家婚禮,照例捨不得花那麼多錢,但王天曉暴發,又只有那麼一個兒子,婚禮自得大事鋪張。   天鈴誤打誤撞,恰好穿了阿發弄來的睡蓮紫衣,倒好像蓮花池是特地為她而設似的。   王天曉獨子的婚禮,引來一大羣記者,單是拍場內場外的布置和名人照片,已經忙個不了。   清麗脫俗的天鈴忽地成了焦點,記者的鎂光燈向她閃個不停。   天鈴不敢站起來,怕黏著裙腳的膠紙露出馬腳,更加不敢瞪大眼睛,只是含羞答答的坐著;她甚至記不起自己有沒有微笑。   晚餐開始後,她才有一刻安寧。   定神一看,左邊坐著的是個臉貌俊朗的青年,穿著黑色禮服。   「任小姐,我是新郎的同學,我叫楊世榆。」   「啊,我叫做任天鈴。」天鈴有點魂魄不全,方才的一大堆閃燈令她天旋地轉。   楊世榆微笑:   「我知道。其實你一坐下便介紹過了,只是記者們擾攘了一番,我想你多半不記得我的名字而已。」   「對不起,楊先生,我讓閃光燈弄得頭都昏了。」   「頭疼嗎?要不要我替你拿兩片止痛丸?」楊世榆殷勤而有禮。   天鈴輕輕地撥了一下額際的秀髮:「一陣頭暈而已,坐一會便好了,謝謝。」   天鈴一片嬌怯,楊世榆神為之往。   他就是一直注視著她那個人。   他遠遠看見個仙子般的少女走進來,如今仙子就坐在身旁,心裡有說不出的歡喜,嘴角的笑意掩都掩不住。   天鈴細視了他一陣:「怎麼我好像以前見過你的?」   楊世榆正有這個感覺:   「你一走進來,我也感到似乎以前見過你。」   楊世榆沉思了一陣:   「那雙眼睛,我記得的,幼稚園的時候,有個小女孩的眼睛像個洋囡囡。你在哪兒唸幼稚園的?」   「聖光堂。」天鈴答。   「我也是在那兒唸幼稚園的。」   楊世榆一陣驚喜。   對對年份,原來他們是同學。   「想不到十七年後碰到我的小朋友。」楊世榆舉杯向天鈴致意。   天鈴亦舉杯跟他相碰,呷了一小口酒。   楊世榆仍看著她:「我記得這雙眼睛的。」   「我從五歲到現在改變過樣子嗎?」天鈴倒認不得他。   「變是有變,但神態依然有點像從前。」楊世榆只覺她清純中意態撩人。   天鈴含笑端坐著。   「你認得我嗎?」楊世榆問。   天鈴搖搖頭。   楊世榆笑道:「好極了。我小時很胖的,幸好現在不像從前。」   天鈴想起來了:「你是不是全班最胖那個,胖得眼鼻嘴巴擠作一團的?」   楊世榆哈哈地笑起來:「正是,我胖得臉目模糊。」   天鈴心想,現在他可玉樹臨風了。   「其實。」楊世榆說:「我胖到十五、六歲。」   「怎麼會瘦了?」天鈴問。   「失戀。」楊世榆說。   「十五、六歲便失戀?」   「從小到大都失戀。」楊世榆又哈哈地笑了:「我老是愛上同班最漂亮的女生,但是我胖得只有單戀的分兒,女生正眼都不看我。」   天鈴難以想象眼前這俊美男子竟是失戀常客。   「十六歲那年,愛上了班長,她叫我照照鏡子,減肥五十磅再去見她。」楊世榆自嘲:「我只減了五磅,追求失敗。」   但如今的楊世榆,反而有點瘦長,只是骨架大,肩膀寬闊,把禮服架得很帥,而且五官分明,輪廓英俊,真不曉得那五十磅是怎麼減的。   楊世榆很愛說笑:「到了快二十歲,我媽才知道我除了肉之外還有眼耳口鼻的。」   天鈴想,他才好看哩,但又羞於啟齒,便繞個彎兒說:「你媽媽一定很漂亮的了。」   「我媽媽年輕時很漂亮,現在輪到她胖了五十磅了。」楊世榆問天鈴:「伯母好嗎?我記得她很像你。」   「你見過我媽媽?」天鈴想不到他的記性那麼的好。   「來接你放學的不是你媽媽嗎?」   「是的。」   「小胖子都記住了。」楊世榆道:「怎麼我甚麼都記得那麼牢?」   天鈴含笑半低著頭:「不好意思,並非故意記不得你,而是你完全變了樣子。」   楊世榆打量著她:「你一點都沒變,始終像個洋囡囡。告訴你一個秘密,你別笑我,幼稚園時,我很希望坐在你隔鄰的。」   「現在坐在我隔鄰不是更好嗎?」天鈴嫵媚地一笑。   楊世榆有如身處童話世界,他自五歲起便傾慕的小公主如今居然坐在他身旁,有如夢境成真。   他是個很易墮入愛河的男孩子,他慣於夢想。   畢竟在他還很肥胖之時,也就是三年前,沒有女孩子會看上他的,他的戀愛一直是單戀開始單戀終結。   這三年不少人說他英俊,他仍是半信半疑的。   「我常有噩夢,忽地變回個大胖子。」他對天鈴說。   「不會的,你大定了,嬰兒肥便跑掉了。」天鈴安慰他。   他倆言笑晏晏,漸漸渾忘了誰在致詞,誰在幹甚麼。   別人的婚宴變了他們的二人世界。   到晚餐完畢,樂聲響起,那是史特勞斯的華爾茲。   楊世榆臉紅紅地道:「本想請你跳個舞,但我不會跳華爾茲。」   「謝謝天,我也不會。」天鈴說。   跟著是狐步舞、查查、探戈之類,楊世榆一步都不會,天鈴也不會,兩人你看我我看你的咭咭地笑了起來。   懷舊舞在九十年代末期雖然捲土重來,但像天鈴和楊世榆那些二十二、三歲的,沒學過便不會跳。   樂隊大概覺得勢頭不對,便砰砰嘭嘭地彈起的士高音樂來。   「這個我會,反正是兩人各自亂跳,來嗎?」楊世榆已欠身起來向天鈴伸出手。   天鈴把右手交給他,讓他扶著纖腰到舞池去了。   音樂是一股勁兒,他們兩個也是一股勁兒,跳得很開心。   跳呀跳的,天鈴突地感到有些甚麼老刮著絲襪似的。   低頭一看,不妙,黏短裙腳的膠紙全鬆開了,裙子長了兩吋,裙腳吊著一條又一條長短不齊的膠紙。   「哎,我不跳了。」天鈴窘了起來。   楊世榆不明所以的瞧著她。   她附耳過去說:「我嫌裙子太長,在裡邊用膠紙把它黏短了兩吋,現在膠紙全鬆掉了。」   楊世榆一看,她的裙腳真的黏滿了膠紙,他便想也不想的蹲在地上替她一條一條的撕下來,放在口袋裡。   「世榆,別蹲著,人家看得見的。」   「不怕,你只管扭動著便行了,人家以為這是我們的最新步法。」楊世榆手快快地撕膠紙。   天鈴很久沒受到這種殷勤了,芳心跟樂聲一起噗噗跳。   楊世榆的殷勤中,有種純真,有種不自覺的我行我素。   天鈴不大會處理煩瑣世態,楊世榆的一派自然令她很舒服。她不再介意裙子的長短了。   楊世榆袋了滿口袋膠紙,若無其事的跟她繼續跳舞。   賓客都玩得很高興,天鈴是個沒私家車接送的,便想在大會未散前悄悄叫計程車先跑掉。   楊世榆堅持送她到大門口等車:「我陪你陪到你的司機來。」   天鈴哪兒有司機,她是個不擅說謊的人,便道:「沒有司機來接我。」   「司機請假了嗎?我開車送你回去好了。」   楊世榆開的是部白色林寶堅尼跑車,向天鈴頻頻致歉:「對不起,跑車不大好坐,但是我只有一部車子。」   天鈴想,他開的是部二百多萬的車子,不但不炫耀,還要道歉,倒也率直。   ※※※   車子直開進「金堂第」,除了巨邸一角外,黑沉沉的,楊世榆不禁問:「你家的人都早睡?」   「嗯。」天鈴漫應了一聲,不知從何說起。   「你跟爸爸媽媽住嗎?」楊世榆問。   「家父幾年前過身了,我是獨個兒住。」天鈴想起爸爸,追懷不已。   「對不起,我問錯了問題。」   天鈴輕輕搖頭,表示不要緊。   楊世榆看她一下子心事重重,便不好再問下去,他只想逗她笑。   「甚麼時候再開幼稚園同學會?」楊世榆笑道。   「同學會?」   「是,你和我。」世榆笑著。   甚麼時候?天鈴每天都有空,難道就這樣告訴楊世榆嗎,好像迫不及待似的。   「大家對對時間表吧。」天鈴靦覥地答道。   楊世榆倒說得清楚:「我星期一至五是朝九晚五,星期六是朝九午一。真的跟唸書上課時差不多。你呢?」   「那便遷就你的時間,下星期天吧。」天鈴恐怕這個星期天太快。   「不一定要星期天,下午、晚上我都不用上班的。」   「我的工作時間並不固定。」天鈴說。   楊世榆稍挪身體,正面對著她:「那我替你固定一下好嗎?下星期二,下了班我來接你出外晚膳,籌備成立幼稚園同學會事宜,我是主席,你是會長。」   天鈴讓他引得笑了:「那麼會員呢?」   「登尋人廣告。下星期天正式成立聖光堂幼稚園同學會。」   楊世榆輕易地便把天鈴訂了兩天,天鈴頷首答允。   進了屋子,天鈴把臉孔貼在窗前目送楊世榆的白色林寶堅尼離去。   「談夠情了,快把裙子脫下。」阿發的聲音。   天鈴回頭,阿發正吊著雙腿坐在她的化妝桌子上。   「甚麼?」天鈴雙手按住胸前。   「別以為我想看你脫衣,有甚麼好看的。我得趕著把裙子、鞋子和手袋還給人家。」阿發說。   「甚麼還給人家?不是你縫的?」天鈴詫異地問。   阿發不耐煩地道:「只有你這麼笨的人才相信是我縫的。告訴你,這一切都是從電視台服裝部偷來的。」   「偷來的?糟糕。」天鈴著慌起來。   天鈴讓記者拍了那麼多照片,原來那件衣服居然是從電視台偷來的,以後怎麼見人?   阿發卻不慌張:「十幾年前拍過的衣服,有誰認得,何況那只是個小配角穿的。」   「有些人記性很好的,只要有一個人認得出來便夠了。」天鈴幾乎要哭。   「記得的都死光了。」阿發一片淡定。   「你自己死了別當所有人都死了。」天鈴急急脫下了高跟鞋:「都叫你別偷東西的了。」   「盜亦有道,我是個有偷必還的,現在我就是趕著把衣服鞋子手袋全部放回原地。」   阿發催促著,天鈴跑進浴室飛快地脫衣,從門縫遞出去給阿發。   阿發邊走邊道:「忙壞老子,又得往服裝間鑽上半天,把這堆女人東西各就各位。」   阿發去了不久,電話響了起來,天鈴不敢接聽,擔心有人問及她裙子的事。   電話響完又響,天鈴乾脆把鈴聲掣給關掉了。   書看不下,睡又睡不著,早知如此,她不赴宴了,但不赴宴,又不會碰上楊世榆。   坐立不安,不如看看電視。   一看,天鈴呱然大叫。   電視台正在播粵語舊片,有個女角出場,身上穿的正是那件紫色的晚裝,那是彩色製作,款式一樣,顏色一樣,她簡直想上吊。   天鈴啪的把電視機給關上了。   怎麼辦?怎麼辦?   徬徨到天亮,阿發才回來。   「怎麼去了那麼久?」天鈴倚在門前。   「這麼盼望我回來?」阿發很是高興。   「我害怕。」天鈴告訴他在電視上看見了甚麼。   「怕甚麼,就當人家學你。」阿發說。   「人家十幾年前怎麼學我?那時我才唸幼稚園!」天鈴啼笑皆非。   阿發靈機一觸:「要是有人問你,你便說舊片時裝學你媽媽,如今你得到媽媽真傳,是正統掌門人。」   「服了你,虧你想得出來。」天鈴一下子放下了心頭大石。   「服我了吧?十幾年沒到電視台,找衣服找得我一頭煙。」阿發道。   天鈴卻說:「做鬼真好,要拿甚麼便拿甚麼。」   阿發連忙反對:「是借,不是拿。阿發做鬼也有道德的,絕對不會把別人的東西據為己有,用完必定歸還。」   「那麼吃的呢?我想要碗牛肉麫,你借回來了,我吃下肚子去了,你拿甚麼去還給人?」   「不能還的我便不借,你休想吃免費牛肉麫。」   阿發交疊著雙手,狠狠地瞪了天鈴一眼。   「說笑而已。你比人更有道德。」天鈴道:「值得稱讚。」   「今夜你認識了個闊少,謝天謝地,以後不用煩我了。」   阿發垂著頭拉著水桶褲子。   「阿發,我永遠需要你的,你是我的朋友。」天鈴已習慣了有阿發的日子。   阿發沒有回應,只說道:「你好自為之。」   「我不懂得好自為之的,我……」   「你一見了俊男便智商零蛋。」阿發嘆了口氣:「要我做你的戀愛軍師嗎?」   「要的,要的。」天鈴最怕阿發不再理會她。   「好,軍師在此,有甚麼要請教我的?」阿發捋起了衣袖,一派磨拳擦掌味道。   「我不是叫你去揍人,楊世榆並不壞。」天鈴簡直想說他好。   「那麼,問另一個問題吧。」阿發很想做戀愛軍師。   「如果他真是闊少呢?」天鈴明知道自己只有家族之名而沒有家族之財。   阿發好像挑女婿似的:「他真是闊少便萬事解決了,娶了你,你不再窮,你媽也爭回一口氣,那我便可以收工了。」   「如果他嫌我有名無實呢?」天鈴老是擔心。   「那麼最好他有實無名,他家有錢,你家有名,交易十分划算。」阿發答得很快。   「如果他不是闊少呢?」天鈴害怕關忠義之役歷史重演。   阿發搓著掌:「那更好了,你們公一份,婆一份,各自工作,合力組織小家庭,乾脆忘掉你那甚麼名門身分好了。」   「但是他已經知道我這該死的身分了。我那同學大事宣揚,尷尬得我。」   阿發哎的一聲苦起口臉:「別再煩我去替你找舞衣,你們這些衣冠禽獸,怎麼不每個都長上一身毛,不用以衣服定貧富?」   「我都想長上一身毛,不用換季。」天鈴本就對時裝興趣不大。   「長一身毛,來世投胎做猩猩吧,這世來不及了。」阿發想了想:「呀,來得及的,你去做尼姑吧,從此不用梳頭也不用穿時裝。」   天鈴讓他氣壞:「你這就叫做戀愛軍師,做了尼姑還戀愛甚麼?」   「喂,」阿發用肩頭撞了她一下:「你好像真的對他有意,恨嫁恨得七情上臉。」   天鈴紅了臉,唔唔呀呀的說不出話來。   「唔呀甚麼,別對我發嗲,人家都不曉得是不是真的看上了你。」   天鈴問阿發:「你說呢?如果你一開口便連約女孩子兩個約會,你是不是看上了她?」   阿發眨著眼睛:「我都沒約過女孩子,我怎知道?我沒戀愛過的。」   「你沒戀愛過怎麼做我的戀愛軍師?」   「細菌學家需要做過細菌嗎?智慧嘛。」阿發指著腦袋。   「請顯示你的智慧。」天鈴道:「沒戀愛過的戀愛軍師。」   阿發攤開雙手,坦蕩蕩的說:「做人要做個夠本,別虧本。」   「太過莫測高深了,不明白。」天鈴其實只想知道楊世榆是否值得去愛。   前度男友說拋棄便拋棄的把她擱下,令她仍如驚弓之鳥。   阿發則搖頭擺腦地說:「上天生你下來做人,對不對?」   「對。」   「那麼便別想成仙,不能清心寡慾,浪費時間。」   「我不想浪費時間。」   「想愛一個人,便快點去愛,別後悔錯過了機會。」阿發說。   「那麼你做人時又不去追女子?」天鈴駁他。   「我看上的女孩子都看不上我,怎麼追?」   「你看上過誰?」天鈴好奇起來。   這獃頭獃腦的阿發,愛慕的是哪一類女子呢?   「誰,誰,快告訴我。」天鈴很心急。   「花拉科西。我好喜歡她的笑容。」阿發想起來還十分陶醉。   「你認識花拉科西?人家是荷李活大明星呢。」   「所以不能見面。」阿發說:「不過我在牀腳貼著她的海報,一躺下便見到她了。」   「那你怎知人家看不上你?」天鈴問。   「隔了個太平洋,看都看不見了,怎會看上。我的戀愛根本沒機會開始。」阿發很遺憾:「我死得太早了。」   阿發惆悵了一陣:「如果我沒死,也許會讓你做花拉科西的副選。」   「多謝了。」天鈴好氣又好笑。   「那我讓你做楊世榆的副選好了。」天鈴還他一句。   阿發很有紳士風度地答:「好,我不介意。不過這回請你別失戀了。」   「再失戀我要死了。」天鈴依然恐懼。   阿發大大感到驚慌:「你死了我這副選豈不是做定了你的男朋友?拜託拜託,千萬不要死。」   天鈴頓時也恐慌起來:「你呀?我死後的男朋友一定是你呀,那我真的不敢死了。」   阿發拍拍心口定了定神:「嚇得我。要你那麼麻煩的女人做女朋友,划不來。」   天鈴聽了當然不高興:「我麻煩甚麼了?」   「你,」阿發指著她:「不敢愛也不敢恨,只會找我訴苦。」   「我怎麼不敢愛不敢恨了?」   「你,應該恨那混蛋關忠義,但你連罵他一句都不敢,得勞煩老子動手。   「你,恨那肥肉編輯許珍福,但你連反抗一下也不敢,得勞動我代你去修理她。   「你,恨你的後父卻不敢言,又得勞動我去摑他。」   天鈴對三大不敢沒法反駁。   「敢愛嗎?你又不是。」阿發數落她。   天鈴可吞不下這一句:「我愛我的媽媽,怎麼不敢愛了?」   阿發道:「言之無稽。陪你媽受氣便叫做愛她?要是我是你,我老早把你那後父打幾十個巴掌。你沒種!」   天鈴惱了:「怎麼沒種?明兒就去打他幾十個巴掌。」   「還有呢?」阿發問。   「我會警告他不許虐待我媽。」天鈴想起那男人便怒火上升。   「一言為定,你明早便去。」阿發滿意了:「我樂於奉陪,但我只做觀眾,不幫手的。」   阿發聲言不幫手,天鈴面對後父的勇氣從何而來?   「阿發,你知道我是個不懂撒潑的,你不幫手怎麼辦?」   天鈴懇求阿發。   阿發想想也搖頭:「你不但不懂動手,連動口都不行。」   「我不會講尖酸刻薄的話。」天鈴很感無奈:「我很想說的,看別人說得痛快,但我就是想不出話來。」   「那樣吧,口我不能幫,他們看不見我的嘛,手倒可以幫。」阿發做了個武打姿勢:「你想推人便推人,想摑人便摑人,我幫著。」   「怎麼幫?」   「幫你發力。」   阿發道:「要是你那後父欺負你,你又不敢還手的話,我提起你的手去打他好了。」   天鈴聽見,心下一喜:「不如你也提起我媽的手打他。」   阿發一拍大腿:「好玩啊!」 【鬼馬情人】   翌日黃昏,天鈴鼓起了很大勇氣去找媽媽。   阿發叫她堅持在那兒吃晚飯。   開門的是媽媽。   林承慧見了女兒,很想一把摟住,但丈夫在後面虎視耽耽,她便不敢。   阿發在天鈴背後一推,天鈴整個人撞在媽的懷裡。   一碰到媽媽暖暖的身體,媽媽鬢邊的香,天鈴情不自禁地把媽媽摟得緊緊的。   「媽媽你好嗎?」天鈴關切地問。   林承慧還沒開聲,天鈴的後父已經黑了臉:「你媽媽怎會不好,跟著我當然好。你來幹甚麼?」   天鈴深深地吸了一口氣:「我想跟你們吃頓晚飯。」   後父一臉不歡迎:「沒家教,怎麼不先打個電話來?我們吃完了。」   天鈴萬料不到後父出這個絕招,才下午六時便說已經吃完晚飯,分明在下逐客令。   正在不知如何是好之際,天鈴感到一大股力量把她推進門內,一屁股的坐了在客廳沙發上。   「我們不吃夜宵的。」後父冷冷的加上一句。   「天鈴還沒吃飯。」母親自是心疼女兒。   後父一向不給太太面子,便說:「她可以到別處吃,街上餐室多的是。」   天鈴臉皮再厚,都坐不下去了,打算站起來便走。   可是雙肩卻讓大力按住,怎麼都站不起來。   她知道那是阿發的無形之掌。   阿發要她作戰下去,她不能再沒種了。   「我可以叫外賣。」天鈴說。   「外賣甚麼,我到廚房弄點東西給你吃好了。」母親低聲地說。   「阿慧。」後父鐵青著臉孔:「你不是要陪我去看跌打醫生的嗎?六時了,現在就要出門。」   「甚麼跌打醫生?」母親想不起有那回事,她的後夫沒扭傷過甚麼地方。   「你愈老愈不關心我,愈老愈沒記性了,我今兒早上扭傷了右手腕。」   天鈴一看母親錯愕的表情,便猜得到後父在說謊。   她更氣忿的是後父這麼的斥責母親。   忽然有種力量把她從沙發抽起來站著,一直把她推到後父鼻子前面。   天鈴知道阿發要她開戰了。   有了戰場拍檔,天鈴乾脆豁了出去,輕輕提起後父的手:「我替你按摩一下手腕。扭傷了哪兒啊?」   後父把手一摔:「沒你的事!」怎料這一摔,卻嘭的碰在飯桌邊沿,那陣無情力大得交關,手腕登時脫臼,痛得要命。   這突然發生的一切,顯示出阿發的不平怒火。   天鈴頓悟,為甚麼阿發都忍受不了,自己卻懦弱得忍忍忍?   身為女兒的,怎可以容忍母親讓後父虐待,自己不敢抬起頭來做人?   「你空著肚子去看跌打醫生吧!」天鈴衝口而出。   「天鈴!」母親慌亂了。   「媽媽,別陪他去,他又不是斷了腿,由得他自己去好了。」   「阿慧,還不陪我去?」後父嚷著。   天鈴一把攔住母親:「這是你的妻子,不是你的僕人,我不會讓她再讓你呼喝。」   天鈴的態度是有史以來的強硬,後父感到不尋常。   「你嘗試一下沒有妻子照顧的滋味吧。」天鈴護著母親。   後父大怒:「我養了她幾年,沒有我,她還嫁得出去?四十幾歲的女人了,爛茶渣一把,憑甚麼?」   天鈴不饒他了:「你才是爛茶渣一把,五十幾歲了,這副德性,你以為還有女人肯要你?」   「好,你們母女倆都給我滾,看誰養你媽。」後父仍罵著。   「我養我媽媽。」天鈴拉著母親的手便走:「我媽媽不要再受你的氣。」   「有種的走了之後別回來。」後父大聲喊著。   「回來?除非你向我媽三跪九叩,還得我同意呢。」天鈴動了真氣。   「林承慧,」後父的手提不起嘴卻會動:「你的女兒才二十二歲,可以說得口響,別忘了你已經四十幾,年老色衰。」   林承慧忽地讓人推到丈夫臉前,不知有甚麼提起她的右手,啪的一聲賞了丈夫個大大的耳瓜子。   林承慧這輩子都沒打過人,這回出手便是重重的一個巴掌。   她起初是詫異,跟著是一陣料不到的痛快,彷彿半輩子的冤屈都散出來了,她的臉上掛著個連自己也嚇一跳的微笑,跟著眼淚像歡呼般淌了下來。   凝視了丈夫一陣,她讓女兒牽著手踏出了大門。   在電梯裡,母女倆身貼身的擁著,天鈴嗅到渴望已久的母親體香。   「媽媽!」天鈴抱著母親:「媽媽,我多想你啊。」   「我們到哪兒去?」林承慧問。   「到屬於你的地方去,『金堂第』。」天鈴堅強地道。   ※※※   在夜茫茫的路上,林承慧回到了故園。   坐在東廂的小偏廳,林承慧撫著沙發:「小時我是不可以進入這兒的。」   「那你睡在哪裡?」天鈴問。   林承慧回憶:「我們這些街外的女兒,都住在大宅外邊,花園另一角的小屋裡,就像住在孤兒院一樣。我們沒一個見過自己的媽媽。」   「外公呢?」天鈴問。   林承慧無限遺憾:「我好想見爸爸,好想他抱我一下。但是孩子太多了,每年見那三、五次吧。」   「外公抱過你沒有?」天鈴很想知道。   林承慧垂首搖搖頭:「天鈴,有些事情,我們得認命。我不知道我媽是誰,大宅的兄弟姐妹們根本不當我是親人,只嘲笑我是婊子的女兒。」   嘲笑傳了兩代,天鈴亦受過同族同輩的姐妹們同樣的嘲笑。   「天鈴,我心裡充滿了恨,我恨這兒每一個人,長大了,都沒法真正愛任何人,我只害怕沒有人照顧。天鈴,媽媽對你也不算太好吧?」林承慧別過了臉。   天鈴撫著媽媽的手,感慨萬千。   林承慧並非很懂得表達愛的人,對女兒也一樣。她懦弱,她想報復,卻是一籌莫展,她仍是不甘心的。   天鈴對林承慧說:「媽媽,轉過頭來,看看我。」   林承慧轉過頭來,眼前的女兒嬌嫩如花,她不曉得這花兒怎麼近來茁壯成長了。   「天鈴,要是你像我小時那樣,在完全沒人疼愛的環境下成長,你便會了解我的恐懼。」   「你愛爸爸嗎?」天鈴問。   「沒想過。那時候,只要有人對我好,沒鞋子穿我都會穿著拖鞋跟他跑了。」林承慧說。   「你愛後父嗎?」天鈴繼續問。   林承慧苦惱地揮了揮手:「沒甚麼愛不愛的,你問來幹甚麼?」   「沒甚麼,不知道便問而已。」   「天鈴,你近來怎麼了?既有錢給我,又膽大起來,有了新男友麼?」   天鈴含羞搖搖頭:「還未算有。」   「仍沒有人愛你?」林承慧看著女兒。   「有的,有一個……」天鈴讓母親問起,生了種奇異的感覺。   這幾個月來,她很孤單,但有阿發伴著,幫著,她感到人與人的愛並不限於男女之愛那麼狹隘。   阿發是孤魂野鬼,但是他給了她很多。   「有一個甚麼?」母親問。   無法解釋的。   天鈴含笑地道:「這樣說吧,天地都算對我很好的。」   「天地?」林承慧感到女兒的話玄之又玄。   天鈴不想再解釋下去。她和阿發的情誼,只有他倆明白,說出來母親定會說她鬼上身。   人上身每每比鬼上身還糟糕,像後父,他是人,但就像蛇蠍爬上了母親身上一樣,她得不到愛也得不到自由。   「媽媽,你在這兒跟我住吧。」天鈴跑進臥室打點被鋪。   林承慧老是惶惶恐恐:「我真的鬼上身了,打了我那老公一大巴掌,他不會要我的了。」   「媽媽,別擔心,他讓你服侍慣了,一旦沒有了你,他才知道你的好處。」天鈴開解著母親。   「你以為他會嗎?」林承慧毫無自信心。   「我告訴過他,他得三跪九叩才央得你回家。」天鈴狐疑地問:「你真的想回到他身邊?」   「不回去他那兒去哪兒?」林承慧害怕沒人要的日子。   天鈴沒好氣地說:「媽媽,你仍然很美麗,再嫁行不行?」   「嫁給誰?誰要我?連你都未有人要。」林承慧道。   「走著瞧吧。」天鈴應酬著母親:「今後我們一塊睡,牀夠大。」   林承慧凝望窗外,一片漆黑,陰森更勝從前:「你沒見過鬼?這兒鬧鬼的。」   「沒見過,哪兒有鬼。我先洗個澡去。」天鈴跑進浴室。   一開門,便見到阿發交疊著雙手倚牆而立,(左扌右奴)起了嘴巴。   「阿發,你又生甚麼氣了?」   阿發很不高興:「你不認我,你說沒見過鬼,你當我不存在。」   天鈴啼笑皆非:「難道我告訴我媽這兒有個鬼,叫做阿發,你們會面會面嗎?那會嚇死我媽媽。」   「那麼她一天住在這兒我一天都現不得身了,你快點弄走她。」阿發在賭氣。   「軍師,那是你的計謀,弄到我媽媽讓後父趕跑,可是你的傑作。」   天鈴其實心裡也樂,母親終於打了後父一巴掌。   「阿發,你真精采。」天鈴向他甜甜一笑。   阿發這回倒沒意氣風發:「你見色忘友了,碰上了那楊世榆,約會未到便說不認識我。」   「阿發,你怎麼把我媽媽和楊世榆扯做一塊兒。」天鈴不曉得他鬧甚麼脾氣。   阿發拉拉襯衫和水桶褲子:「就當你媽怕鬼好了。那麼,你會不會介紹我跟楊世榆認識?」   阿發一臉非介紹不可的樣子,天鈴摸不著頭腦。   「你想認識楊世榆?」   「是的。」   「不用介紹你都看得見他的,他看不見你而已,介紹甚麼?」天鈴問。   「我想他知道我的存在。」阿發說。   阿發是鬼,怎麼把個鬼介紹給個人?   天鈴面前的阿發,頭髮亂亂,一身泥迹,秋天到了還穿著短褲夏恤,還有他那條怪怪的寬鬆短褲,怎麼向楊世榆解釋?   「你不用告訴他我是鬼不是人。」阿發說。   天鈴想,人哪有那麼怪模樣的,他像從青山精神病院放出來的傻瓜。   「你想我告訴楊世榆你是我的甚麼人?」天鈴問他。   「幼稚園同學。」阿發說:「你和他不也是幼稚園同學嗎?我也要加入同學會,我都沒上過幼稚園。」   天鈴臉有難色,這阿發有時不可理喻,但她又不忍傷他的自尊心:「你這個扮相改不了,就當你是人,也得說你是幹哪一行的。」   「化妝師。我本就是化妝師。」阿發有主意了:「就當我化成這個樣子好了。」   「萬聖節嗎?盂蘭節嗎?化成這個樣子。」天鈴忍不住笑。   阿發很是煩躁,死時甚麼樣子,做鬼便永遠是那個樣子,他洗不去臉上泥污,也不能換衣服。   「我倒想到了。」天鈴靈機一觸:「就說你是這兒的園丁好不好?」   阿發不喜歡那主意:「我是周潤發和周星馳的混合體,園丁哪裡有我那麼有型?你看看那五個老園丁的醜怪樣子,你說我像他們?」   「不,不,你是有史以來最英俊、最有型的園丁。」天鈴哄他:「身體強壯,百毒不侵,一年四季都只穿夏天衣服。」   阿發想想:「差不多了,可惜成龍不及我英俊,不然你可以說我是成龍,正在拍戲,劇情所需弄得一臉泥污。」   「下回才扮成龍,不,李小龍,好嗎?」天鈴說。   阿發拍起了手來:「好啊,我忘記了我也有點像李小龍。」   「是啊,是啊。」天鈴附和著,但求他不找麻煩。   「也得替你媽找個男朋友了,她那老公神憎鬼厭。」阿發喃喃地咒他。   「我都想我媽再嫁個好男人。」天鈴道:「你乖乖的別搗蛋,讓我媽媽安安寧寧的跟我住一陣子。」   阿發果然很乖,沒有露臉搞東搞西。   ※※※   星期二到了,楊世榆開了他的白色林寶堅尼跑車來接天鈴。   林承慧一看,這年青人一表人才,心下大喜。   「世榆,這是我媽媽。」天鈴介紹。   「伯母你好。」楊世榆依稀認得林承慧。   這時阿發忽地跳了出來,拿著楊世榆的手熱情地握:「楊公子你好,我是發公子。」   林承慧讓這個不知從何處跳出來的青年嚇了一跳,忙問女兒:   「他是誰?」   「他是,他是……」天鈴並沒有急才,想了半天,才說得出來:「他是園丁。」   林承慧說:「已經有阿一阿二阿三阿四阿五了,最近多了一個嗎?」   「呀,是,不是,」天鈴急了:「他是那五個園丁的乾兒子。」   「乾兒子?我卻聽到發公子。」林承慧打量著阿發。   「伯母你好。」阿發鞠了個躬:「我叫阿發,姓周,周發!間中來這兒幫幫忙。」   「噢,你姓周。」林承慧迷糊地點著頭。   「發公子是我的別號。園中比較名貴的花卉由我照顧。」阿發在楊世榆面前,要自抬身價。   楊世榆看他真的像種完花的一身泥印,便道:「原來你是植物學家,一定是天鈴纏著你來替她照顧花兒的了。」   「正是,她不叫我也不來的,研究植物學,忙得很。」阿發道。   「你是植物學的研究生?」楊世榆問。   「是,主修植物學,副修化妝學。」阿發得炫耀一下。   天鈴恨不得踢他一下,哪有副修化妝學的。   阿發倒不尷尬,他沒上過大學,不知就裡,說得出便說。   「發公子,你是天鈴的好朋友?」林承慧問。   「是啊,是最好最好的朋友,她堅持的。」阿發道。   楊世榆不禁微有妒意。   阿發覺察到了,正中下懷。   「我們住得很近,天天都可以見面。」阿發再加上一句。   楊世榆微微有點不安,但仍有禮地站著。   「天鈴認識你那夜,那個妝是我替她化的,我也是她的形象顧問,那夜她可好看吧?」阿發仍在大言炎炎。   想起天鈴像團紫雲般美,楊世榆不禁傾心地說:「那夜最美麗的便是她了,簡直像電影裡的公主。」   「我也副修電影的。」阿發愈說銜頭愈多,天鈴恨不得找個地洞鑽下去。   「發公子真是多才多藝。」林承慧說:「你就住在這兒附近?」   「是的,伯母。」   「哪兒?」   「也是幢有花園的房子,我喜歡住在花園樹下。」阿發道。   天鈴怕他再胡說八道下去,便對母親說:「我們出去了。」   「回不回來吃晚飯?」林承慧問。   楊世榆答道:「我是來接天鈴去吃晚飯的,伯母也一起來好嗎?」   「好啊,好啊。」阿發代答。   天鈴橫了他一眼:「媽媽累了,不想出門,你也回家去吧,讓媽媽休息一下。」   「我不累,我可以跟你們一起去。」阿發說。   天鈴忍無可忍了:「阿發,玩笑開夠了,乖乖地給我回家。」   林承慧到現在也弄不清楚阿發是甚麼,只是楊世榆一表人才,她不想阿發阻著女兒拍拖,便說:「天鈴長大了,不用監護人,你們兩個去吧。」   天鈴逃難似的上了楊世榆的車子,絕塵去了。   林承慧眼前餘下個阿發,便問道:「你是天鈴的好朋友?」   「現在不怎麼好了。」阿發不開心。   林承慧想,怎麼搞的,三分鐘前才說是最好的朋友。   這個阿發,神神化化的,沒聽女兒提過他,但看上去他們兩人真的很熟。   「伯母,我走了,不過在未走之前,我得澄清一件事。」阿發認真地說。   「澄清?」林承慧心下忐忑,別告訴她這阿發跟女兒有過一段情。   「必須澄清的。」阿發道:「這兒不是沒鬼,真的有鬼的。」   「啊!」林承慧慌張起來。   「不過,那鬼不是壞鬼,是個非常之好的鬼。」阿發正色地道。   「你見過?」林承慧問。   阿發頻頻點頭:「當然見過。」   「甚麼樣兒的?駭人不駭人?」林承慧心裡發毛。   「何止不駭人,簡直英俊有型,比那楊世榆還好看。」阿發說。   「天鈴見過嗎?我怕她讓嚇著了。」林承慧心想,鬼就是鬼,無論如何英俊都最好不要見到。   「她沒見過。」阿發答應過天鈴瞞著她媽媽。   林承慧一手按住胸口:「那便好了。你知道嗎,這屋子一直鬧鬼。也許天鈴為人純善,所以鬼也不嚇她吧。」   阿發神秘地一笑:「她不乖時,鬼可不會再對她好了。」   「再對她好?」林承慧起疑地問。   「一直對她好嘛。」阿發道:「以前住在『金堂第』的人,沒一個是好的,所以那鬼便作古作怪嚇跑他們了。」   「你好像很熟悉『金堂第』的事情。」林承慧道:「我二十多年前便出嫁了,那時沒有鬼的,最近這十幾年才鬧鬼。到底發生了甚麼事?」   「發生了甚麼事?這兒的人沒個心腸好的,那好鬼便懲戒他們了,那鬼是正義鬼。」阿發雙手一叉腰,大義凜然。   阿發口沫橫飛:「那好鬼啊,把壞人全趕出去了。」   林承慧歡喜地笑了,「金堂第」實在沒幾個好人。   「那好鬼真好吧?」阿發看見她的笑容。   林承慧問:「怎麼你知道那麼多?你年紀也不大。」   「是那五個園丁告訴我的。」阿發從來不怕扯他認為是好的謊。   「你跟他們感情很好?」林承慧自別「金堂第」後,很多事情她都不清楚,也不敢問了。   「好的,好的,五老雖然懶,但沒有為非作歹。」阿發道。   「宅中人為非作歹嗎?」林承慧問。   「爭權奪利,互相背後插刀,對下人亦刻薄,當自己是皇室似的,討厭得很。」阿發告訴她。   林承慧想,那些都是惡人呢,怎麼一隻鬼便弄得所有人鷄飛狗走?   「那鬼本領大得很,一時嚇這個,一時打那個,一時扮鬼,一時扮人。」阿發眉飛色舞。   「等等,你說甚麼,鬼怎麼扮鬼?」林承慧不明白:「是鬼又怎麼扮人?」   「扮鬼時便神出鬼沒,扮人時便英俊瀟灑。」阿發大大地吹牛。   「英俊瀟灑?比楊世榆還好看?」林承慧相當滿意女兒的新男友。   阿發馬上不服氣:「當然比楊世榆好看。」   「那有甚麼可怕的?」林承慧問。   「勾女人的魂嘛,弄得所有女人都害單思病。」阿發愈作愈投入。   「哎,他會不會勾天鈴的魂啊?」林承慧擔心起來。   阿發臉紅起來。   他不了解自己心裡的感覺,生前他太快活地做人,死後做個促狹鬼雖不太差勁,但無人可促狹時便太寂寞了。   天鈴入住「金堂第」,他天天有事可做,好久不覺寂寞了。   此後天鈴跟楊世榆雙雙對對地出去了,他的寂寞感覺復又升起。   天鈴的媽不是談笑的伴兒,阿發訕訕地走了。   ※※※   楊世榆開著車子,總是喜不自禁地微笑,兒時的小同學出落得如此標致可愛,這個重逢是天賜的。   他不清楚天鈴和阿發的關係,那傢伙似瘋不瘋、似傻不傻的,天鈴的媽又不認識他,到底是甚麼的一回事?   「天鈴,那個發公子,在甚麼地方工作?」楊世榆得探探聲氣。   「你是說阿發?他專門愛開玩笑,不用把他當真的。」天鈴答道。   「他銜頭多多,工作也很忙了?」楊世榆想象不到這樣的人會在哪兒上班。   「他,」天鈴想了一陣子:「他要做的事情很多,不過他並不在固定的地方工作。」   「學者都是這樣的了,我猜他忙於研究這研究那吧。」楊世榆當真相信他是植物學家。   「可以這麼說。」天鈴總不能告訴楊世榆阿發並非陽界的人。   「你們交情很深?」楊世榆仍在探索。   「他常常幫我的忙。」天鈴想著:「交情,稱兄道弟那種吧。」   「稱兄道弟?」   「他不把我當做女人的。」天鈴道。   楊世榆覺得不可思議,天鈴這麼美麗,天下間哪有男人能不把她當做女人?   「他對女人沒興趣?」楊世榆想,難道阿發是「基」的。   「我倒沒想過那個問題。」天鈴真的沒想過。   「怎麼你不介紹個女朋友給他?」楊世榆笑道。   「他不需要的。」天鈴難以解釋。   「慣見了像你這麼漂亮的女孩子,我想發博士別的都看不上眼了。」楊世榆的眼角老離不開天鈴的俏臉。   「才不呢,他常說我醜怪,沒讚過我一次。」天鈴告訴楊世榆阿發怎麼取笑她,邊說邊笑,並無惱意。   楊世榆可擔心了,她和阿發好像常常玩得蠻開心似的,也許不是「基」的,而是情敵。   「伯母怎麼沒見過他?」楊世榆讓阿發的出現弄得頭腦混亂。   「他太頑皮了,我媽受不了他的,不過,他暗中幫過我媽媽不少忙。」天鈴總是感謝阿發的。   楊世榆怎知內裡乾坤:「怎麼要暗中?」   天鈴嘆了口氣:「世榆,一言難盡,我爸爸不在了,後父對我媽媽不好,我沒跟後父住過一天,今回是我媽媽頭一遭來跟我過夜。」   「你獨個兒住在『金堂第』?那不孤獨點嗎?」楊世榆發覺天鈴似乎有很多苦衷。   「世榆,家家有本難唸的經,我是別無選擇。」天鈴跟楊世榆到底是初次約會,不好說得太多。   楊世榆感到她不想說,便轉開話題:   「看見你在報上社交欄的照片沒有?你搶盡風頭了。」   「甚麼照片?我沒看過。」天鈴這幾天為媽媽的事而煩惱不已,哪有心情看社交欄。   楊世榆從口袋皮夾子掏出幀照片:「我也沾光了,是我的秘書剪下給我的。」   天鈴一看,是她跟楊世榆坐在一塊的照片,下面寫著:   「林舜遙從未露臉的孫女兒任天鈴,艷驚四座。」   怎麼那麼快見報,天鈴頭一次曝光,不大習慣。   外公是無人不知的富翁,她這個窮孫女兒看見報上的渲染,心裡老是彆扭。   她不是別人所以為的千金小姐,亦不想楊世榆誤會。   楊世榆倒是自在的,報上沒提及他的名字,對他來說,這合照意義深長。   「這是我們幼稚園同學會的第一幀集體照片。」他珍而重之的把它放回皮夾子裡。   車子左拐右拐的,停在家中級餐室的門口。   ※※※   「菲菲餐室」。   天鈴看了看招牌,不認得。   楊世榆隨意地坐下了:「這地方,你來過的。」   「沒有,從沒到過。」天鈴眼睛往室內一溜。   「這就是我們母校的舊址了。幼稚園拆掉啦,」楊世榆懷念地說著:「就當這是我們的會址好不好?」   天鈴撫著餐桌,感謝楊世榆的一番心意。從前的小胖子,如今的翩翩公子,人的變化居然可以那麼大。   她奇怪的是楊世榆怎麼肯踏足這家那麼街坊式的餐室。   單看他的名貴跑車,家裡應該蠻富有吧。   「你常來這兒?」她問。   「來過幾次,我四處吃東西的,可惜現在大牌檔少了。」楊世榆無拘無束地說:「你大概只出入大酒店吧?」   「不。」天鈴絕對無意在他面前充撐場面:「世榆,我並不是你想象中的那個人。」   「不用想象,我面對著的就是你。」楊世榆只管看她,忘了看餐牌。   「世榆,我跟家族中的姐妹並不一樣,我只是個自食其力的普通人。」   「自食其力,我喜歡。」楊世榆臉露讚揚之色。   天鈴本就是個老實的女孩子,面對著心儀的人更加不想裝假,但是,交淺難以言深,怎麼令他明白呢?   「我是說,一生都要自食其力那種。外公不會有甚麼給我,我媽都沒有的。」天鈴一口氣說了出來,心裡舒服多了。   楊世榆倒覺得有點兒突兀,有點介意:   「你以為我看上了你的錢,所以才跟你交朋友?」   「不,我完全沒那個意思,我口才不好。」天鈴不知如何是好,她始終是一臉稚氣。   「天鈴,你到底想告訴我甚麼?」楊世榆問。   天鈴不想失去他,但總得鼓起勇氣說出心裡話:   「要是你要找個門當戶對的同學,我不是。我媽媽是街外生的女兒,在林家一向沒有地位,我也沒有。」   說完,天鈴手足無措的哭了起來。   「別哭,別哭。」楊世榆輕輕握著她抖顫的小手,顯然她是頭受驚的小鳥。   「天鈴,聽著,我有甚麼門甚麼戶了?我也只是普通人一個而已。」楊世榆誠懇地道。   天鈴嗚咽著:「你那部林寶堅尼跑車……」   楊世榆呵呵地笑了起來:「那老爺車啊?是我的朋友不用了,很便宜賣給我的。我反正沒車子,便買下來了。我都沒有幾百萬去買部車子。」   天鈴睜開了閉著哭的眼睛,如釋重負:「啊,那便好了。」   她那濕漉漉的大眼睛活像個五歲小孩,可憐又可愛。   楊世榆看著,從心底疼出來:「你是個不會說謊的女孩。」   「我不喜歡說謊,說了心裡不好過。」天鈴打開皮包找紙巾,今天卻偏偏忘了帶紙巾,楊世榆給她遞過一方手帕。   「二十塊錢四條的,別擦痛了你的眼角。」楊世榆道:「都叫傭人別下漿的了,手帕漿得硬硬的,好看不好用。」   「我沒有傭人的。」天鈴乾脆甚麼都說了。   族大有寒枝,楊世榆大約弄清楚了那是甚麼一回事,看來她母女倆受了不少委屈。   他要解開天鈴的心結。   「我們成立幼稚園同學會的宗旨,第一:是要保持赤子之心;第二:是,嗯……」   「是甚麼?」   「是逗你笑。」楊世榆的微笑溫情洋溢。   「那我也得逗你笑了。」天鈴的脣兒半嘟半笑。   「是啊,那便不許把自己弄得不快樂了。」楊世榆逗逗她的下巴。   「你常常快樂嗎?」天鈴問。   楊世榆搖搖頭:「在我很胖很胖的時候,我自卑,我不快樂。長大了,瘦了,覺得跟別人沒甚麼不同了,便快樂多了。想想,來來去去我還不是同一個我,從前的不快樂實在很冤枉。」   天鈴明白他在開解她:「我是庸人自擾嗎?」   「不能這麼說。也許,太多人做的事令你不開心,那你便不開心了,是人家擾你,不是自擾。」楊世榆細心地一步步把她從混亂中帶出來。   天鈴聆聽著。   「你知道嗎?你長得漂亮,天然的漂亮,那麼便會有人妒忌你、踩你,令你不好過了。但是妒忌別人的人其實是不快樂的,因為她們要跟別人比,她們不能接受自己。不能接受自己的人是不快樂的。」   天鈴點著頭。   「像我,如今我完全接受自己,不再跟人比,那便快樂多了。」楊世榆總是那麼溫暖。   第一次約會,藩籬便衝破了,天鈴心裡甜甜的回家。   她希望星期天快點到,她感到終於有個可以談心的人了。   ※※※   母親不免問長問短,天鈴只說了一句:「他很好。」   林承慧一直盼望天鈴正正式式嫁入豪門,做個名夫人,替她出一口烏氣。   天鈴深知母親的心態,但她毫不在乎楊世榆是否豪門。她仰慕他,信服他,他令她有安全感。   天鈴拿了睡袍,帶著夢幻走進浴室。   今夜她要洗個泡泡浴,躺在浴缸裡擁抱她的夢泡泡。   一打開浴室門,又見到阿發站在那兒。   天鈴急急鎖上門:「阿發,我們不能老在廁所見面的。」   阿發坐了在廁板上面,一手托著下巴:「報告,報告。」   「報告甚麼?」天鈴低聲地道:「我想洗澡。」   「先向守護神報告該名男子對你好不好。」阿發雙掌嚴正地放在叉開的左右膝上,包青天升堂審訊似的。   天鈴一一告訴了他:「阿發,終於有個人關心我了。」   「哦,才約會一次便想以身相許?」阿發臉露不悅之色。   「別笑我嘛。他真的是個很特別的人,至少他令我明白,人只要能夠接受自己便快樂了。」   阿發一拍膝蓋:「這個還用他教嗎?我以身作則了多久?我完全接受自己,我很快樂,我從不跟人比較,你這笨蛋老是學不會。」   「如今學會了。」天鈴乖乖地道。   「那不歸功於他,歸功於我,我是你的啟蒙老師,最後一句給他說了而已。」阿發不吐不快。   天鈴今夜心情特別好,想想,阿發的確完全接受自己。   生前他沒有個完整的家庭,他比自己窮得多,他沒機會受教育,他讓人看不起,說起來他都沒埋怨過。   「啟蒙老師,你說的對,學生這兒謝過了。」天鈴笑語盈盈。   「我又要忙了。」阿發說:「剛照顧完你失戀,現在又得照顧你拍拖。」   「放心,楊世榆人很好的。」天鈴連舌頭捲著他的名字都是甜的。   阿發沒好氣地瞅她一眼:「人家結了婚沒有?拈花惹草沒有?吸毒不吸毒?有沒有案底?你甚麼都不知道,又要勞煩我去查一查。」   「阿發,你變成我的爹了。」天鈴嗔道。   「鬼才做你的爹,你這麼煩,怪不得你的爹迫不及待地死了。」阿發一向口不擇言。   「我媽很喜歡楊世榆呢。」天鈴道。   「你媽頭腦簡單,自身難保,還能代你想?」阿發站起來背著雙手,在浴室踱來踱去。   他要忙的事情太多了。   「太忙了,太忙了。」阿發搖著頭。   「忙甚麼嘛?」   「忙甚麼?既要把你的媽嫁出去,或者叫她老公收回;又要代你在家族中出氣;還要替你找工作。」   「工作?」天鈴忽地想起。   「我替你整治了那胖婆娘總編都沒有用,這些日子來,你做過些甚麼?」   「沒工作做,沒人約稿。」天鈴有點喪氣。   「嫁不出去又失業,你真是。」阿發仍在踱步。   「阿發,我不要再見報出風頭了。」   「一定要的,不能讓人踩一世,那楊甚麼又不是說要娶你,你先做了名媛再算。」阿發心有大計。   「我不要做名媛,也不要再在家族爭一席位了。」天鈴見了楊世榆已甚麼都忘掉。   阿發不了解少女情懷,他所答應過替她做的,他便一一要做。   「你不守諾言,我守。」阿發從浴室窗門跳出去了,天鈴喊都喊他不住。 【鬼賜良緣】   一連幾天阿發都沒出現,他跑到拍攝婚宴照片的攝影師工作室,大做手腳,丟掉了其他賓客的照片,只餘下天鈴的和新娘新郎的。   到各報館奔跑,亦忙個不了,把別人的毀屍滅迹,天鈴的他必定留下。   「哈,管你們怎麼編,照片不夠你們便要刊登天鈴的。」   想著林家的詫異和天鈴的堂姐妹表姐妹的震驚和妒忌,他開心得在空無一人的報社桌子上跳呀跳的,從這張跳到那張,從那張跳到另一張。   「做鬼原來有這個好處。」阿發邊跳邊拍手:「不過,太頻撲了,下輩子都不做編輯。」   間中他亦竄到天鈴後父那兒,看著那老傢伙捧著斷腕呼痛,喊人沒人,單手弄東西吃,洗澡不便,連上廁所抽褲子也不便。   「待你嘗嘗沒有了老妻的苦處。」阿發一於作弄他個盡。   他把電路總掣給關掉,水掣亦關掉,把老傢伙有鈕釦的襯衫和外衣全收起來,只餘下過頭鑽的內衣和毛衣。   「看你跛著手怎麼鑽。」   阿發一不做二不休,將他有橡筋頭的褲子全藏起來,每一條餘下的都是要拉鏈和扣鈕的。   「不穿褲子出不得門,讓你練習一下左手扣鈕。死老鬼,發爺爺要你諸多不便,看你把不把老婆三跪九叩迎回來。」   阿發愈作亂愈開心,看著天鈴的後父一時無電一時無水一時無衣褲穿,呼天不應叫地不聞。   ※※※   天鈴的母親卻在「金堂第」愁著。   「他還不來接我回去,怎麼辦?我離家出走,丈夫不來接我,難道死厚臉皮的自己蹭回去?」   「媽媽,他不來也罷了,我養你一世。」天鈴擁著媽媽。   林承慧老是害怕:「他不要我了,他不會來的了。」   「他一定會來的。」天鈴肯定地說:「他來求你,你才決定回不回去也不遲。」   阿發失蹤了幾天,天鈴心裡有數。   他說過要天鈴的後父三跪九叩才行,這幾天阿發一定在不斷跟他搗蛋了。   天鈴心裡痛快,不過她當然不可以洩露秘密。   阿發言出必行,沒一個人比這個鬼更守諾言,沒一個人比阿發更可靠。   「那發公子呢?」林承慧問:「怎麼他不來找你了?」   「他有很多公事要辦,這幾天忙不過來。」天鈴答道。   「我看他這人蠻有趣,要是他長得好看一點,家庭環境也富裕的話,你也可以考慮跟他做好朋友的。」林承慧說。   「阿發並不難看。」天鈴出自本能的維護老朋友。   「其實我都看不清楚他的樣子,那天他糊了一身泥。」林承慧心裡想,縱使洗乾淨了,阿發都不會好看到哪裡。   「發公子唸那麼多書,家境相當不錯吧?」林承慧問。   「他不用工作也過得日子的,他不需要錢。」天鈴只能這麼回答。   「那就是他家裡有錢啦?」林承慧推斷。   「人家有錢沒錢,關我們甚麼事?」天鈴最怕母親提起錢。   「楊世榆對你有意思吧?」林承慧問。   「媽媽,我們才約會過一次。」天鈴乍嗔乍喜的模樣,令林承慧相信楊世榆對女兒有意思。   「你們星期日又再約會,我看他對你是一見鍾情了,不然怎會一開口便約兩次?」林承慧太想說服自己了。   「媽媽,你相信一見鍾情嗎?」天鈴請教嫁了兩次的母親。   林承慧那張早衰的臉孔擠不出夢想:「我這輩子都沒戀愛過,哪來一見鍾情?」   「你不愛爸爸?」   「那是敬愛,感恩的愛,不是戀愛。」林承慧念及亡夫,仍是神傷的:「但那也是種很好的感覺,你爸爸比我年長很多,他用他的方法愛我。」   「現在這個呢?不要也罷吧?」天鈴從來不了解母親對後父的感情。   「我累了,我不想再徬徬徨徨的找男人嫁了。他脾氣是不好,但至少他對我一條心,不勾三搭四。」林承慧很害怕女兒叫她再嫁別人。   「他有資格勾三搭四嗎?既吝嗇又小氣,誰要他?」天鈴想不出後父半點好處。   林承慧愁上雙眉,輕輕擺手:「別說了。」   天鈴很難跟母親談心,林承慧自閉在個認命的世界裡,老早推辭了幸福。   有時天鈴懷疑,母親是否太專心一意扮演悲劇人物。   「媽媽,別放棄自己,我的快樂不能過帳給你,你總得找尋屬於你的快樂。」   「你快樂我便快樂了。」林承慧說。   天鈴憋不住了:「我快樂你仍是不快樂的,給自己找份快樂有甚麼不對?你老喜歡愁愁苦苦的,幹甚麼嘛?」   「快樂,我害怕尋找而找不著,就害怕。」林承慧像個恐懼讓趕出愁苦之門的孤兒。   天鈴沒法令母親開心,叫她看電影,她說沒心情,叫她到花園走走,她說累,放音樂,她說吵,開電視機,她說節目不好看。   天鈴看書又不是,寫文章又不是,母女相對,無事可做。   她替母親捏骨,母親說她十指無力,不用了。   天鈴感到母親頗難討好,是否近墨者黑,跟後父相處了幾年,母親連他的性格都沾上了一點。   林承慧仍在唉聲嘆氣中度日,老說連那糟老頭子都不要她了。   那令到天鈴都恨不得那糟老頭子早點來接母親回去,母親毫無自信心,對自己的評價老掛在別人身上。   「他包二奶去了。」林承慧愈想愈鑽牛角尖。   「他那麼吝嗇,怎捨得花錢包二奶,媽媽你真是瞎擔心。」天鈴好笑也好氣。   「阿一、阿五他們,不曉得我在這兒吧?」林承慧一直沒踏出過門口半步。   「媽媽,你來跟我住是天公地道,又不是作賊。」天鈴這才明白為甚麼她不肯逛花園。   「咯、咯、咯」,有人敲門。   「阿一他們發覺我在了!」林承慧慌惶地躲了起來。   天鈴跑去開門,門口站著的赫然是後父,一副疲憊乾瘦的猥瑣相。   「天鈴,你媽呢?」後父審犯人似的道。   「你想怎樣?」天鈴護母為先。   「有甚麼想怎樣,我來接我的老婆回家。」後父不見得客氣,不用天鈴請便進了屋子。   「阿慧你出來!」後父嚷著。   「甚麼出來?我說過你不三跪九叩也接不得我媽回家。」天鈴一見到他便惱。   「這話輪到你說嗎?我來接老婆,不是接你。」後父依然態度蠻橫。   後父嘴裡強硬,人卻撲通的直挺挺跪在地上。   天鈴不禁喊道:「媽媽,他跪下來了。」   林承慧懦怯地跑出來,天鈴沒騙她,丈夫真的跪在地上,見到了她,還不停地兩手支地叩頭。   「痛死我了。」後父提起了斷腕,只餘下左手支地,踉蹌的站起來。   「你用甚麼妖法叫我又跪又叩?」後父指著天鈴罵。   天鈴的耳珠兒忽地讓指頭捏了一下,這回她馬上會意了。   阿發在此。   阿發在此,她的膽便壯了:「我有妖法便好了,那是你自己喜歡跪地叩頭哄我媽,還沒跪夠三次呢。」   「天鈴,別太過分。」林承慧手忙腳亂。   怎料丈夫又再撲通地跪下了。   「你怎麼了?」林承慧驚奇得很。   「媽媽,你不用說話,看他有沒有誠意。」天鈴怎麼都不放過後父的了。   後父好辛苦才再度站起來,還沒站得直又再跪下去。   天鈴的耳珠兒讓指頭再捏了一下,她收到阿發的支援訊號了。   「三跪九叩做足了,看看我媽肯不肯跟你回去吧。」天鈴緊緊拉著母親的手。   後父想起立,卻老是立不起來。   「你怎麼了,瘦成這個樣子。」林承慧到底心軟。   「沒人照顧我,我自然是這個樣子。」後父說:「你怎麼搞的,家裡一時沒水一時沒電,你把我的衣服放到哪兒去了?」   「我……」   天鈴猜到阿發已大大地做了手腳,不讓母親露出馬腳,便對後父說:「現在才知道我媽對你如何無微不至了吧?沒有了她你壓根兒活不下去。」   「起來吧,不用再跪了。」林承慧都沒見過丈夫這憔悴的樣子。   「媽媽原諒你了,放你一馬吧,以後不可以對她呼來喝去。」天鈴擔心母親一跟了後父回去便打回原形。   後父正要起來,跪得腿都僵了,得借右手之力按著地板才行,但不知怎的一滑,人便趴了個大字形,格勒一聲,右腕又斷了,痛得他冷汗直冒。   「阿慧,扶扶我,我想我的右腕都斷了。」後父至此,不禁哀鳴。   「年紀大了,骨便脆了,我看你是患上骨質疏鬆症,要是沒有人照顧,難保腿都斷了。」天鈴唬他。   「阿慧,別再跑掉,到底一夜夫妻百日恩,你不會丟下我不理吧?」後父求起妻子來了。   「還欠一句呢。」天鈴說。   「阿慧,請你跟我回家吧。」後父終於低聲下氣了。   拖拖拉拉的,天鈴終於送了母親和後父上計程車。   ※※※   掩上了門,天鈴喜上眉梢:「阿發,你在哪兒?」   「在你後面。」   天鈴轉過身去,阿發咧著嘴站在那兒,天鈴不禁一把抱著他:「謝謝你啦,戰友。」   「他那右腕是我踩斷的,我得保證他雙手不靈幾個月,事事得求你媽。」阿發道:「對付這種人不能留情。」   「絕對同意。」天鈴道。   阿發表示滿意:「你這輩子以這次表現最威風了,算你不窩囊,沒丟發大俠的臉。」   天鈴突地想起一件事:「咦,怎麼這回我抱得著你?你居然有個肉身了。」   「時有時無的,我控制不了。」阿發掃掃肩頭:「最怕女人抱著我,以後不准。」   「大驚小怪,好像我非禮你似的。」天鈴頑皮地用食指截了他的胸口一下。   「別多手,再多手便不告訴你世榆的事。」阿發掃了掃胸口。   「你都查清楚了?」天鈴喜憂參半。   「他的老婆……」   「嗯?」天鈴花容失色。   「還未有。他沒結過婚。」   天鈴按著噗噗地跳的心。   「他不拈花惹草、不吸毒、不賭錢,亦沒有案底。」阿發嘖嘖地道:「這麼正經的男人有點不正常。」   「你在鷄蛋裡挑骨頭。」   「還有,很不幸地,他是港利銀行董事總經理的兒子,港利雖非他爹獨股,但也是有錢的。」   「噢。」天鈴捂住了嘴巴。   「所以我說非把你製造成名媛不可。」阿發道。   「他不計較錢的,他知道我沒有錢。」天鈴道。   「他不計較他的父母會計較,說得門當戶對的。」阿發說。   「怎麼你說一定要門當戶對?」   「我媽說的。要不是她只在酒樓洗碗,便早嫁給酒樓部長了。門不當戶不對,我媽便只好嫁給我爹。你看她落得甚麼下場。」阿發道:「她應該嫁給另一個洗碗工人,至少門當戶對,嫁了給我那無業游民的爹,就是門不當戶不對。」   阿發理論,放諸洗碗工人和富家子弟而皆準。   「我說過不騙他的。」天鈴心裡不安。   「扮了名媛嫁掉了再算。」阿發侃侃而談:「他的身分可以代你取回公道,你本就出身名門望族,我替你還原而已,有甚麼不對?」   星期天的約會快到了,阿發又有意見。   「上回你傾吐夠心事了,這回別談你媽的悶史了。」   「男人會讓我悶壞嗎?」天鈴發起愁來。   「你不是已經悶走了一個了嗎?」阿發是指關忠義:「整天說著你的身世問題,聽一次是詫異,多聽幾次便嚕囌了。」   「我們家族的故事,整匹布那麼長。」天鈴不認自己嚕囌。   阿發不耐煩了,學著她們兩母女的樣子:「我們本是名門之後,可惜有個來歷不明的母親,害得我們沒錢也沒地位。三句說完。」   「你不身受不了解的。」天鈴不服氣。   「你們母女倆要一生困在這個繭中做苦情戲啊?」阿發作擠眼淚狀。   「不。」   「那就做蝴蝶,別做蠶蟲。」   「蝴蝶不是蠶蟲變的。」天鈴更正他。   「管牠是甚麼蟲變的,總之做蝴蝶。」阿發雙臂上下拍著,飛啊飛的:「別做可憐蟲。」   蝴蝶飛了一陣,阿發突然說:「給我一點零錢。」   「你要錢來幹甚麼?」天鈴奇怪怎麼鬼也要用錢。   「買報紙和雜誌,你不許我偷東西的,是嗎?」   「買來幹甚麼?」   阿發蠱惑地眨眨眼睛:「近來我有閱讀習慣。」   天鈴給了他幾十塊錢:「夠嗎?」   「暫時夠了,不夠再問你要。」阿發拿了錢便跑掉了。   不久天鈴的桌子上便多了三份報紙兩本周刊。   一翻,全有自己的照片。   「美麗的小公主任天鈴。」   「名門佳人,天仙下凡」   「怎麼搞的?阿發!」天鈴大喊。   細看,照片倒是把她拍得很好看的,有三幀是她的獨照,有一幀楊世榆坐在她身旁,小題寫著:   「林舜遙的孫女兒任天鈴,港利銀行董事總經理的公子楊世榆,令我們遐思,如果……」   天鈴看得臉都紅了。   如果……   另一本周刊居然拍到楊世榆蹲在舞池地板上的照片。   「誰家翩翩公子,拜倒美人石榴裙下……」   天鈴不禁凝視著照片微笑。   「哈哈,心事讓人寫出來了!」阿發聲大大的在她背後說。   天鈴按住胸口:「別這麼突地大嚷嚷,嚇死人了。」   「你喊我的,不喊才不出來呢。」阿發高傲地道。   「怎麼記者們那麼神通廣大,既知道我是誰,又知道楊世榆是誰?」   「不神通廣大也不能當記者了,難道像你那般窩囊?」   「阿發,我曝光了怎麼辦?」天鈴到底是第一次。   「曝光了便不用像我這樣,做背光的人了。」阿發說:「你從前也像個見不得世界的背光的人。」   「阿發,我們是同病相憐。」天鈴眼中充滿對他的友誼。   「相憐甚麼,終於把你製造成名媛了。」阿發搓著雙手自慶成功。   「怎麼做名媛啊?」天鈴好為難。   「做回你自己,哈,讓你的親戚妒忌個半死。」阿發說。   「哎,」天鈴看了看腕表:「他快來接我了,我該穿甚麼?」   「又要我跑去電視台服裝部呀?」阿發想起便煩惱。   把電視台服裝部變作自己的衣帽間,這主意本來不錯。不過天鈴擔心阿發拿了正在播放的劇集服裝回來,讓人認出了可真的變成賊了。   「不要去電視台。」天鈴連忙阻止他:「又不是出席甚麼大場面,我自己緊張過度而已。」   「咯、咯、咯」。有人敲門:「送貨來的,請任小姐簽收。」   天鈴半開了門,看見個送貨小子拎著幾個盒子,送貨單的確寫著她的地址和名字,她便簽收了。   有誰知道她住在這兒?難道外公給她送聖誕禮物來了?他認可她了?   她打開第一個小盒子,裡面有雙淺紫色的短手套,蕾絲造的。盒子裡有張字條寫著:「美麗的手套給美麗的手」。   沒有署名的,她狐疑地試試,大小剛好。   她打開第二個中型盒子,裡面是一雙紫色的絲緞半跟鞋,有字條寫著:「美麗的鞋子給美麗的雙足」。又是沒署名的。   試試,竟然合穿。   她打開第三個大盒子,裡面有件同樣同色的圓領中袖高腰A字形裙子。有張字條寫著:「美麗的裙子給美麗的身軀」。亦沒署名。   「阿發,你又弄來一套淺紫色的?」天鈴想起來了。   阿發一直在旁觀,直瞪著眼否認:「我才不會寫那麼肉麻的字條,鬼才送那麼多東西給你。你看,紙堆裡好像還有個手袋,會不會寫著:美麗的手袋給美麗的袋?」   天鈴撿起來細看,是跟手套同樣的蕾絲造的復古式鏤花銀柄打褶手袋。   「怎麼來了整套晚服?你要我穿得這麼隆重的去吃頓晚飯,別搗蛋了。」天鈴讓阿發氣壞。   阿發雙眼溜溜的說:「把手袋打開,看看裡面有甚麼東西。」   天鈴也好奇,便打開來看,裡面有張字條:「七點鐘之前全穿上好嗎?」   「這是幹甚麼來著?我不跟你玩,七點半楊世榆便來接我了,回來才跟你玩。」天鈴拉開抽屜找騾布褲子。   「不,我要玩,看你穿起來是甚麼樣兒。」阿發才不管她的約會:「快穿,花不了你五分鐘,不穿不讓你出門。」   天鈴知道阿發有本領不讓她出門的,想想,不外五分鐘罷了,阿發花了那麼多心思,就讓他樂一下吧。   這回裙子出奇地合身,用手捏捏,緞子厚厚挺挺的,是上乘的料子。   「那麼新,沒人穿過的吧?」天鈴相當滿意膝下兩吋的裙子長度。   阿發搖搖頭。   天鈴說:「我明白了,人家開拍新劇集穿的,你得趕著拿回去還給人家。」   鞋子、手套全穿上了,天鈴挽著手袋對鏡一照,十分歐洲風味,像模特兒似的。   「這套手工和用料比上一套好多了。」天鈴開始捨不得脫下這一身時髦的晚裝:「我穿得好看嗎?」   「咦,居然漂亮得不得了。我是說衣服,不是說你。」阿發左右端詳著。   「塗點粉紫口紅。」阿發的化妝師本色大發:「最好帶點銀底的。」   天鈴只有粉紅的,阿發把口紅抹了一層在掌沿,提起天鈴的藍色原子筆便往口紅上混,終於讓他混出了微帶光采的淺紫色來。他用小指頭沾著往她脣上細抹:「成了,順眼多了。」   天鈴佩服地搖著頭:「真是行行有法門。」   窗外傳來一陣汽車聲,楊世榆到了。   天鈴跟阿發只管玩,忘了看時鐘。   敲門聲響起,阿發一個箭步跑去開了。   「哇,見不得人啊。」楊世榆聽見天鈴在睡房大喊的聲音。   「天鈴,是我,怎麼見不得人?」世榆身上穿著件黑色乾濕褸。   「待我換了衣服,你等我三分鐘。」天鈴急起來,扭著手扯不下背後的拉鏈,拉鏈夾著布料,沒辦法,只好跑出來。   「別笑我。」天鈴忸忸怩怩地走了出來。   眼前一個紫色佳人,楊世榆欣賞又歡喜:「好美。喜歡這套衣服嗎?」   「喜歡,但是我們不是赴宴。」   「你真的在七時前穿上了?」世榆高興之情溢於言表。   「你怎麼知道我在七時就穿上?」天鈴奇怪地問。   「字條是我寫的,我怎會不知道?」世榆笑含春風。   「原來是你送的。」天鈴恍然大悟。   楊世榆伸出手來:「可以出門了吧?」   他脫下了乾濕褸,裡面的是禮服。   「世榆,幹甚麼,我們為甚麼都要穿禮服?」   「今天是我的生日,我在君悅酒店弄了個小派對。」楊世榆說。   阿發插嘴道:「最好你天天都生日,你生日,她收禮,這個做法十分正確。」   「世榆,怎麼不早說,我沒準備你的生日禮物。」   「你便是我最好的生日禮物。」世榆夢寐難忘初見天鈴時她那一身紫,這幾天他的腦海裡總是紫、紫、紫。   天鈴深感他的情意,要是阿發不在場,她會送他一個吻。   「發公子,你也來嗎?」楊世榆客氣地說。   阿發頓起款來:「我忙於園藝研究,已經拒絕去派對好多年了。」   天鈴就是怕他跟著來,便說:「對啊,世榆,你別慫恿他去了,學者要專心的。」   ※※※   上了車子,摸摸裙子,天鈴已經有被吻的感覺。   原來他是那麼浪漫的男人,他給了她一個童話。   楊世榆來個預告:「今夜有令你驚喜的人在場。」   「先別告訴我,我已經夠驚喜了。」天鈴又緊張起來:「保護我嗎?我想我一個人都不認識。」   「有你認識的。」楊世榆神秘地一笑。   ※※※   到了君悅,他細心地護著她進入私人宴會廳。   裡面已經有十來個年齡相若的男女,男的都穿了黑色禮服,女的都穿了粉紅色鷄尾酒裝,只有天鈴一個是穿紫色的。   「為甚麼她們都穿粉紅色?」天鈴低聲問道。   「我本來安排了個黑與粉紅之夜,那是沒遇上你之前發出帖子的,但是那夜見了你,我捨不得紫色了。」楊世榆含笑的雙眼,告訴了她他的心。   天鈴有第二度被吻的感覺。   世榆替她一一介紹了朋友。   女孩們已在喧嘩:「怎麼我們都得穿粉紅,你的女朋友卻可以不穿?罰你!」   「好,好,我甘願受罰。」楊世榆作了個投降姿勢。   聽見「女朋友」這三個字,天鈴臉都紅了,心裡卻是熱得熔掉。   「放他一馬吧,他都沒犯規,穿了禮服來。」男孩子們看見清麗若紫霞的天鈴,心裡都想放她一馬才是正經。   這時進來了兩個粉紅裙子的女郎,天鈴見了真的不禁大吃一驚。   那正是她的表姐妹林珍寶和林珍貝,她兩個跟天鈴同一間大學,但在四年校園生活中,她們不但不當她是親戚,疏遠她唯恐不及,奚落她更唯恐不及。   「你請她們來的?」天鈴問。   「是。」楊世榆牽著她的手:「一直忍著不告訴你我是認識她們的。」   珍寶和珍貝對楊世榆有意思,所以撇開了男朋友單身而來,怎料得到楊世榆牽著的卻是天鈴的手,心裡不忿之極。   楊世榆歡迎著她們:「珍寶,珍貝,你們和天鈴是親戚,不用介紹了吧?」   「唔。」兩姐妹同時冷冷地應了一聲。   她們都在報刊上看到天鈴和楊世榆的照片,但她們不相信那是真的。   眼前的事實令她們難以接受,但她倆任性慣了,一於視天鈴如無物。   天鈴囁囁地招呼了一聲:「好久沒見了。」   「世榆,我們族大人多,遠親都不大見面的。」林珍寶說。   「你們都是林舜遙伯伯的孫女兒,不是遠親吧。」楊世榆捏著天鈴的手。   「你不說那是天鈴,我都認不出來了,她從前不是這個樣子的。」林珍貝上下打量了天鈴一下。   「我猜你們沒見過她化了妝的樣子吧,我卻沒見過你們沒化妝的樣子呢,女孩子真的有點難認。」楊世榆話裡有骨。   其他男孩子起哄地說:「待會來個真面目遊戲,所有女孩都得抹掉化妝品,好不好?」   「天鈴帶頭抹掉好嗎?」楊世榆大方地說。   「沒問題,我只不過塗了點淺紫口紅,現在就抹掉。」   天鈴從蕾絲手袋掏出一方紙巾,把整張臉兒狠狠地抹個齊全:「沒有畫眉,沒有描眼線,沒有胭脂粉底睫毛液。」   「這個不算。」林珍貝說。   楊世榆看天鈴再沒甚麼可抹的了,怎麼還說不算?這林珍貝倒蠻橫。   「淺紫色的口紅還有個影兒呢,怎算沒有化妝品在臉上?」林珍寶輕指天鈴的嘴兒,有禮,但態度咄咄逼人。   那定是因為口紅裡滲了原子筆,所以抹極不褪色,阿發的功勞。她忍著不作聲。   「只餘下一點影兒罷了,我不覺得天鈴妝前妝後有甚麼不同。」楊世榆乘機細細地飽餐美色:「咦,我倒認得她呢。」   「現在輪到你們抹了。」其中一個頑皮的男孩子說。   林珍寶大大的不高興:「我們揩不揩臉也要聽你們的命令嗎?」   「好,要是你肯先讓我們化個妝我們便抹給你看。」林珍貝拿起口紅往那男孩子臉上畫了個叉。   天鈴不希望他們在世榆生日鬧得翻了臉,便說:「扯平了,女的我抹了妝,男的他化了妝,所有人都不用抹掉化妝品了。」   天鈴的得體溫順馬上得了人心,連女孩們都喜歡她了,到底誰都怕當眾卸妝。   楊世榆請了三十多人,一共三張圓桌子,就坐的時候,主家桌上沒有林珍寶和林珍貝的分兒,楊世榆把她們擱在次席。   林珍寶和林珍貝眼見天鈴就坐在楊世榆身旁,恨得牙癢癢的,很不甘心屈居次席。   她們姐妹倆雖不是美人,但也有中人之姿,加上入時裝扮和大富家境,社交圈子一向賣她們的帳,大捧特捧,幾時這麼讓人冷落過。   「世榆,你說我們和天鈴是親戚,怎麼卻把我們分開桌子坐了?」林珍貝大發嬌嗔。   楊世榆若不經意地笑著:「奉你們之命嘛,你們方才不是說不大來往,又認不得她的?這樣做又不對了?來來來,你們三個坐在一塊兒,我和國強搬去另外一張桌子。」   搬來搬去,楊世榆就是不跟林氏姐妹坐在一塊,林珍寶和林珍貝大失所望。   那個國強只願看見天鈴,壓根兒不想搬,便抗議起來:「世榆,你怎可以擱下女朋友不管,搬甚麼,快坐下。」   那麼楊世愉不搬他自然可以不搬了。   楊世榆哪裡是真正想搬,國強一抗議他便馬上坐下:「是是,對不起,天鈴,我沒禮貌。」   楊世榆又來一根骨讓林珍寶和林珍貝鯁喉頭,天鈴會心地微笑。   「想不到你原來真人不露相,早有預謀。你快要氣壞那兩個珍珠寶貝了。」天鈴低低地說。   楊世榆只是笑:「我不是說過,第二次幼稚園同學會的目標,便是逗你開心嗎?」   都是年青人,席間哪有坐得定的,有個叫敏聰的最愛搞事,摘了林珍寶耳上那雙Van Clibb and Apel的紅寶石花朵耳環下來,自己戴上了四處跑。   「哎,戴上了倒像個女孩。」國強糗他。   敏聰索性搔首弄姿,站在天鈴背後嗲聲嗲氣地說:「小時我專門喜歡把我媽的首飾戴滿一身,我媽狐疑地問我:『兒子,是否有些事情我應該知道?』   「我說,是啊,媽媽你幾時死,把這些金銀珠寶都遺傳給我?」   眾人笑痛了肚皮,敏聰學著女人跳芭蕾舞的樣子飄來繞去,繞到了林珍貝後面。   林珍貝一心要引誘楊世榆,穿的裙子極其低胸,露出大半奶子,敏聰摘下了耳環,要夾在她胸口上。   「國強問我,珍貝露了那麼多胸出來,是不是把乳頭割掉了?」敏聰一向是多口敢死隊。   「當然沒割掉。」珍貝推開他胡鬧的雙手。   「不信,衣服那麼低胸仍沒走光,要是沒割掉怎可能呢?」敏聰氣她。   珍貝可不是個好欺負的,挺著胸脯對敏聰說:「我是天生的好身材,你妒忌不得那麼多的了。」   「何止天生好身材,簡直愈來愈好了,眼看著你第二度發育,第三度發育,羨慕死人了。」敏聰作慚愧狀拎著胸口:「怎麼我沒有第二度發育?」   「死貧嘴,天收你,活該你長極不高,年年都五呎六吋。」珍寶一刀劈過來。   「厲害厲害,林家姐妹果然不饒人。」楊世榆對天鈴說。   「只怕她們也不饒我呢。」天鈴回想在大學時讓她倆踩的光景。   楊世榆輕拍她的手背:「有我在,別擔心。」   說笑玩鬧的,一頓晚餐在歡樂的氣氛下吃完了。   整個廳子的燈光突然全熄滅了,黑暗中點點搖曳的燭光像裝了輪子似的從門口跑進來,燈剎地全亮起來了,二十三根蠟燭坐在個圓大的生日蛋糕上面。   「世榆,許個願!」   「得一口氣把蠟燭全部吹熄,不然便得一個人把它吃掉。」   朋友們在呼呼叫叫。   楊世榆凝視了天鈴一陣:「我許願了。」   他滿滿地吸了一口氣,一下子把蠟燭全吹熄了。   「希望我心願能償。」世榆看著站在身旁的天鈴,天鈴還他個脈脈含情的微笑。   「生日禮物,請一一送上。」國強權充司儀。   敏聰和另一個男孩子捧著個用報紙包著的四呎闊乘六呎高、畫框似的物體出來。   「近來經濟不好,我們窮得要用報紙包禮物,裡面也是十分不名貴的東西,還是我們十個人科款兼借貸的呢。」敏聰嘻嘻地道。   「拆開來獻醜!」珍貝命令著。   兩個男孩子就是怕沒人叫他們拆,珍貝一叫,便八手猢猻似的撕掉了報紙。   世榆和天鈴站在禮物後面,只見到原來又是個報紙和硬紙皮造的大畫框,畫是甚麼他們看不見。   眾人卻唏哩嘩啦的鼓起掌來了。   敏聰唸著……   「誰家翩翩公子,拜倒美人石榴裙下。」   「甚麼?」楊世榆忙跑到前面一看,原來他們把他蹲在天鈴裙下的剪報照片放大了,他倒沒見過。   「重演一次,教我們如何風度翩翩的拜倒石榴裙下。」男孩子們喊著。   楊世榆細看了一下照片:「左腳在前右腳在後,行了,天鈴,來。」   天鈴不但在報刊上見過那幀照片,還把它悄悄地剪下來珍藏了,她不好意思告訴楊世榆,怎知那羣猢猻王卻把照片放得真人那麼大。   她靦靦覥覥的面向世榆站著,世榆卻大大方方的依著照片的姿勢蹲下去了。   天鈴料不到世榆說拜倒便拜倒,心裡又驚又喜,雙腿拼得攏攏的羞得垂下了頭。   林珍寶和林珍貝大感不滿。   楊世榆向她們看不起的表妹下跪?珍寶便冷言冷語起來:   「我才不會隨便讓男孩子蹲在裙子下面呢,天鈴你得檢點一下。」   珍貝不屑地道:「她有甚麼所謂?說到家教,姐姐你省口氣吧。」   天鈴讓她們羞辱得淚在眼眶裡滾,僵了在那兒。   世榆雙眉一揚:「突然一蹲的是我,不是她,林大姐要不要說我沒家教?」   林珍寶討了個沒趣,乾脆不說天鈴:「近墨者黑,不敢說你沒家教。近甚麼人便會做出甚麼事,女人端莊,男人敢亂來麼?」   天鈴努力忍著淚水。   至此楊世榆可以完全想象得到,天鈴是怎麼的受盡欺凌。   她是個不懂得保護自己的純良女孩,他必須保護她。   楊世榆站了起來笑著對珍寶和珍貝說:   「當然,近朱者赤,近墨者黑,天鈴跟你們同校四年,都沾了點色彩了。不過,仍是你們功力深厚,在牙尖嘴利方面,天鈴始終遜你們十籌。」   珍寶和珍貝臉色一沉,她們是讓人吹捧討好慣的,半句不客氣的話都受不得。   但楊世榆的話像開玩笑,她們再感到刺心刺肺,都沒有大發脾氣的理由。   有個男孩子是在追求珍寶的,便馬上獻殷勤:   「世榆,你還未知道珍寶珍貝替你挑了甚麼生日禮物呢,看了你便知道她們的品味是如何的好。」   珍貝把個精緻的盒子拿出來,在楊世榆面前打開,那禮物真的名貴,是意大利著名銀匠所造的一個貝殼,比拳頭還要大一點,大概兩、三萬塊錢。   「太美麗了,珍寶珍貝,謝謝。」楊世榆嘴裡說話,手卻沒伸出去接。   「世榆,受寵若驚了吧,還不快接過來?」那男孩道。   「真的太名貴了,這麼重要的禮物,需要個對我和對珍寶珍貝都親近的人來代我接。」世榆環顧四周,終於眼光還是回到天鈴身上。   「請天鈴替我接吧。」   「為甚麼是她?」珍貝一臉反對。   「她是你們的表妹,又是我的幼稚園同學,由她來接最有意思了。」   楊世榆說得合情合理,珍寶和珍貝無法反駁甚麼,唯有憋著一肚子氣把銀雕貝殼送到天鈴手上。   嘔心瀝血選的禮物,居然沒機會親自交給楊世榆,珍寶和珍貝毫不掩飾不悅之情。   她們要天鈴知道,她們依然看不起她。   與其說是送到天鈴手上,不如說珍貝是擲在她手上。   天鈴感到那重重的一擲。   這兩個表姐對她的蔑視半點都沒減輕。   楊世榆是看得出來的。   「謝謝,天鈴。」   楊世榆輕吻她的臉兒。   他真的吻自己了!   當著珍寶珍貝面前吻她,是對她身分肯定的表示,天鈴感激得淚下了。   怎麼這個人,不惜一切的對她好?   要是他馬上向她求婚,她都會答應的。   「天鈴,哭甚麼?」   「世榆,你吻錯地方了,吻在頰面而不在嘴上,女朋友不滿意呢。」   男男女女慫恿著:   「世榆,不吻在嘴脣上不算數!」   世榆毫不猶豫地擁著她,嘴脣重重地壓在她脣上。   「嘩,這倒像訂婚宴會多於生日宴會了。」國強道。   「誰說這不是?」   楊世榆一雙眼睛在告訴天鈴他決定要做他想要做的事。   做甚麼?   天鈴芳心鹿撞。   楊世榆摯誠地開口了:   「天鈴,我求婚,不是鬧著玩的。」   「世榆,你只見過我三次!」   天鈴衝口而出。   「那叫做一見鍾情。」敏聰道。   「答應我嗎?」世榆殷切地問。   「天鈴,正經女人不會只見過人家三次便跟別人訂婚的,你莊重點。」珍寶板起了臉。   天鈴像在鍋裡讓火煎著,珍寶和珍貝一鏟一鏟的把她翻來覆去的煎,她向誰求助去?   「阿發,阿發。」她心裡喚著。   生無人顧鬼為友,她有難以言喻的孤苦。   淒楚地一回眸,楊世榆臉上仍有一股決心:「答應我嗎?」   正在不知如何是好之際,天鈴的雙足像讓甚麼一扳,整個人失掉重心,橫倒在楊世榆懷裡,世榆欣喜莫名地把她緊緊摟住。   「這就是答應了。」國強歡呼。   「是嗎?」世榆猜想不到天鈴會這麼大膽地示意。   「不是便早跑掉了,又不見她撲在我懷裡。」敏聰張開雙手作接人狀:「還可以改變主意的,天鈴,我在這邊。」   世榆把天鈴摟得更緊,對敏聰說:「你休想。」   「人家嘴裡還沒說過我願意,不親口說過不算數。」另一個男孩子嚷著。   「天鈴,說我願意。」世榆輕吻她的額頭。   「我……」天鈴努力擠出勇氣:「我……哎喲!我願意,願意。」   天鈴哎喲地呼了一聲,眾人好奇怪。   「怎麼像苦打成招似的。」敏總溜著雙眼:「世榆,你捏她!」   「沒有啊。」世榆也不明白天鈴在呼叫甚麼,總之她說了「我願意」。   「世榆急出一額冷汗啦。」國強第一個伸出手去跟天鈴握著:「恭喜,恭喜。」   世榆開心得擁完國強又去擁敏聰,敏聰本來就矮,再來一個矮身便避開了世榆的熊抱。   「我要的可不是你,我警告你,不要碰我,我不做二奶的。」敏聰作出十分矜貴的模樣:「要做,我也要做大的。」   「作死!」女孩子們笑得一團糟。   楊世榆乘機替天鈴報一箭之仇:「敏聰,向珍寶求婚去,這麼端莊的淑女,你追到了不用愁會有二奶的,她會把所有二奶都掃地出門。」   珍寶怒目橫掃了世榆一下,她恨不得馬上毒死世榆和天鈴兩個。   「不,珍寶比我高,我高攀不上。」敏聰猴去了珍貝身旁:「這個好一點,只得五呎二吋。」敏聰也在報一箭之仇。   珍貝頓著地:「誰說五呎二吋,我有五呎四吋。」   「如果加上了七吋高跟鞋,別說五呎四吋,你五呎九吋都有了。」敏聰打量著她的特高高跟鞋。   珍貝自命俏麗如花,畢生之憾就是只長到五呎二吋,敏聰踩正她的尾巴,她一怒轉身,拉著姐姐走了。   「氣跑了人,還不去追?」眾人唯恐天下不亂。   「我追、追、追。」敏聰動作誇張的向著門口作原地跑。   國強雙手把原地跑著的敏聰挪了個一百八十度轉:「沒膽量追,不如跟我們一起慶祝吧。」   「香檳!」楊世榆雙手一舉。   在酒杯交錯中,楊世榆樂得有如上了九重天。   他差不多跟每個朋友都慶祝了一杯,直鬧到子夜,世榆已是腳步搖搖。   「還懂得開車嗎?」國強在君悅門口,扶著他坐上駕駛座位。   「何止懂得開車,我還懂得飛呢。」世榆嗖的把車開走了。   「世榆,你醉了嗎?」天鈴看他衝了幾個紅燈。   世榆伸出左手食指向她一指:「你答應了嫁給我,別賴貓,我沒有醉。」   才見面第三次便訂了婚,天鈴感到一切來得太快,但她完全想不出不嫁給世榆的理由。   她慶幸這種快,那是不是說她以後都不會失去他了?   「世榆,你知道你做了甚麼嗎?」天鈴擔心那只是一場遊戲。   「我完全清楚。我向你求了婚。」想不到世榆酒量相當好:「你知道你做了甚麼嗎?」   「我答應了。」天鈴也想向自己證實一次那不是夢。   世榆一手牽著她的手,單手開車。   ※※※   到了「金堂第」門口,世榆哪裡捨得走,兩人扭在一起擠在沙發的一角。   世榆很高興:「我快要有個妻子了。我多麼害怕要長期拍拖,換完一個又一個女朋友,才碰上我所愛的人。」   「世榆,其實我們都沒拍過拖。」天鈴回想匆匆的頭尾十天。   「我們有一生一世的拍拖日子,你不用愁沒拖拍。」世榆躺了在她的大腿上,合上了眼睛:「真想睡覺。」   「別這樣就睡,小心冷著,讓我給你張毯子。」   天鈴把睡房的毯子掀了出小客廳,但世榆已站起來了。   「我不敢睡了,一睡便起不了來,別讓伯母罵我,我還是回家去,明天得上班。」世榆努力打醒精神。   「你的工作是非天天上班不可的?」天鈴心疼他累了。   「當然,我的工作可不是我父親替我安排的,是我自己找的。」世榆有點自豪。   「你真用功。」天鈴讚許地道。   世榆嘿嘿地笑了:「不是用功,想偷懶才是。我父親安排的工作,全部得早上六時起牀的。」   「明天下班後來看你。別跑掉。」世榆不捨地抱她在懷。   「你跑掉了我才不知如何是好呢。」天鈴躲在他懷裡,升起有生以來第一次的安全感。   「快天亮了,好好睡。」世榆雙手捧著她的臉孔,又吻了一下。   掩上了門,天鈴跑回他們方才坐著的沙發找尋沙發上的餘溫。   她把毯子披在脖子下面,靠在那兒把昨夜的每一幕每一句重溫,她不肯忘掉半個眼神半隻字。   一切都是真的,但一切亦可以是假的,如果世榆不再來呢?   他真的這麼便愛上她嗎?她不可能再愛另一個人了。   「想夠了沒有?」傳來一個聲音。   「沒有。」天鈴神思昏昏地漫應著。   答完她才想起:「阿發。」   她的頭左轉右轉,轉了一陣,阿發正在眼前站著。   「還不謝我?」阿發一副太后模樣:「這回把你嫁出去了。」   天鈴飛紅了臉:「你拍我的腿。」   「你殭屍似的站著,不讓你撞進他懷裡不成。」阿發說。   「你捏我。」天鈴摸著後脖子:「還疼呢。」   「不大力捏你怎行,老不敢說我願意,急得我。」阿發又擰了她的後脖子一下。   「啊喲,別那麼使勁,老捏那兒,快瘀了。」天鈴揉著脖子。   「既然有把你嫁出去的機會,我還不拚命捏。要是那小子改變了主意,你再願意都追不回來了。」阿發罵她。   天鈴人逢喜事,心情特別好:「你都喜歡世榆吧?」   阿發翻著白眼:「沒想過,只是急於把你嫁出去。」   「阿發,說真的,他挺不錯吧。」天鈴眼中的楊世榆,何止十全十美,簡直超於十全十美。   阿發道:「誰管他錯不錯,有人要你便算了,省得我又重新策畫過。他條件差一點都算了。」   「他還算條件差?」天鈴已經要替愛人辯護了。   阿發睥睨四方:「比起我總算差一點兒。」   「你?」   「沒法啦,若要他似我,除非他是我,這個你便將就將就吧。」阿發的八字腳站得頂天立地。   「阿發。」天鈴眨著眼睛。   「怎麼了?」阿發似乎脾氣不大好,聲調不耐煩。   「要是他只當是開玩笑,不再來找我呢?」天鈴始終不習慣如此順利。   「他不來你會死嗎?」阿發聲大大地說。   「我想我會的。」天鈴情思一發不可收拾,雙眸求救地望著阿發。   阿發咬了咬嘴脣。天鈴的神情,他看得很清楚。   「他不敢不來的,我會抓他來。」   天鈴緩緩地搖著頭:「不是敢不敢,而是會不會。我不要你強逼他。」   「他啊,配我強逼?」   「他會回來嗎?」天鈴捧著胸口殷殷問,幾乎把心都捧出來了。   阿發張大嘴巴暴躁地道:「會的,會的。你就是要聽這個,是不是?」   「是。」   阿發看了她一眼,扯著嗓門大喊:「他會來的。」   「阿發,我想跟你說話兒。」   「不說,沒空。」阿發十分晦氣。   ※※※   阿發跑呀跑呀,跑到活埋他那棵大樹下坐著。   他跟天鈴的二人世界,突地多了一個人,他覺得十分彆扭。   如今沒甚麼好忙的了,要替天鈴整治的人都整治了,要替天鈴出的氣都出了,抱膝坐在樹下,阿發感到好孤獨。   等了十多年才等到個伴兒,天鈴嫁了,他就沒有伴兒了。   悶起來,阿發提起水壺,四處澆花。   可是冬天的花兒沒賸下多少了,零零落落的,過不了多久,連最後一片花瓣都會掉下來了。   世榆翌日下班果然趕來看天鈴,跟著每天下班都來,周末也來。   阿發是看得見的,但人家卿卿我我,他穿插在其中沒意思。   ※※※   這樣又過了一個星期。   星期一清晨,阿發去澆花,玫瑰枝上僅餘的一片花瓣,都無力地飄下了。   他把那片花瓣放進闊大的褲袋裡,走進天鈴的小客房。   「起來!」   阿發公鷄似的啼著。   果然奏效,那把天鈴吵了出來。   她穿著件嶄新的淺紫絲絨長睡袍,他以前沒見過的。   「楊世榆的禮物?」阿發問。   「是的,你怎知道?」天鈴喜悅地摸著軟軟滑滑的睡袍。   「淺紫色的姑娘。」阿發笑道:「我這形象顧問還不錯吧?」   「不錯。他迷上了淺紫色。」天鈴笑得甜入心肺。   阿發的身子往後斜了個四十五度:「別這麼笑法,我還是習慣你苦著口臉的樣子。」   「阿發,你給了我快樂,我再也苦不起臉來了。」   阿發從褲袋取出那片玫瑰:「這是園子裡最後一片花瓣了,送給你。」   花瓣已經枯黃發棕,看不出原來顏色。   「本來是粉紅色的。」   阿發記得每一朵花兒的顏色。   天鈴珍而重之的把它放在白色的花邊小手帕裡,細心地包起來。   「怎麼整個星期不找我?」   天鈴邊打著手帕結子邊問。   「天氣轉寒,我忙著料理園子裡的花兒。」阿發要強地道:「花兒沒有了我就不行的。」   「阿發,」天鈴突有奇想:「他日我嫁了,你搬過去跟我們住好嗎?」   阿發連連搖頭:「我的葬身處就在這兒,搬不得家的。」   「怎麼你卻可以四處走動?」天鈴不解。   「走動是可以,但每天都得返回我的巢穴的,鬼沒有搬家的權利。」阿發告訴她。   「那你會來看我嗎?」天鈴問。   阿發苦笑了一下:「你來看我差不多了,我只能在這兒現身,過了我的地頭我便隱形了,你怎見得著我。」   天鈴想了一會兒:「我想介紹你給世榆認識。」   「已經介紹過了。我是發公子,他認得的。」   「不是這樣介紹,我想世榆知道你真正是甚麼。」   「告訴他阿發不是人,是個鬼?一旦把他嚇死了你又嫁不出去了。」   天鈴誠懇地道:「你幫了我這麼多忙,你一直照顧我,你是我最好的朋友,我要世榆知道一切。」   「不必。」阿發正色地道:「我有我的隱私權,你不能說出我的神秘身分。」   「阿發,讓他也跟你交個朋友好嗎?」   「誰要跟他交朋友,不。」阿發相當堅持。   天鈴但願所有人都喜歡世榆,但阿發卻半點喜歡的表示也沒有,她很失望,到底阿發的好惡比母親的還重要。   「為甚麼你不肯跟他交朋友?我相信他一定喜歡你的。」世榆和阿發是天鈴最親近的人了。   阿發一臉傲氣:「我是隨便讓人喜歡的麼?誰需要這麼多的朋友了?」   「他日我們擺喜酒,他一定會請你的。」   天鈴跟阿發太熟,根本不當他是鬼了。   「喜酒?」阿發垂下了頭:「你訂了婚而已,可能三年後都未擺喜酒。」   「世榆約了我這個周末去見他爸媽。」天鈴告訴阿發:「我真有點心慌。」   阿發用手從後腦勺子把頭髮直掃到額前:「要見家長,像上學時一樣?」   天鈴苦惱地點點頭:「還要見我媽媽和父親。」   「你那後父怎見得人?」阿發靈機一觸:「我再去把他的腿弄跛了,那便有足夠的理由不讓他現世了。」   「毒辣一點吧?」天鈴想著,後父雖然不好,但斷完手又斷腿的,太殘酷了。   「總之那傢伙不宜見人,我包管他在周末之前走不得路。」   「阿發,下手別太重。」天鈴央求著。   阿發蠱惑地笑了笑:「我會輕輕的下手。」   天鈴心事多著:「我媽沒一件體面的衣服。」   「電視台服裝間!」兩人異口同聲地說,笑作一團。   「我穿甚麼才好?」天鈴問。   「普通衣服便行,一條毛衣一條裙子便行了,你是少女,別扮作老人精。」阿發審視了她一會:「哄你媽來讓我化妝吧,她那麼憔悴,好像守了十輩子寡似的。」 【神憎鬼厭】   在天鈴母親家裡,後父的一雙斷腕逐漸痊癒了,洗澡吃飯穿衣都不用依賴天鈴的媽了,便又作威作福起來。   「見未來親家,買甚麼新衣裳,反正你穿甚麼都老太婆的了。」   後父又在踩林承慧。   林承慧含著一泡酸淚,跑回房間去了。   「跑進房間幹嗎,還不去廚房做飯!」後父攤屍似的攤在客廳裡嚷著。   林承慧悲從中來,哭泣不已,這個丈夫,就是死性不改,她絕望了。   她鼓起平生最大的勇氣反抗:「我不做飯。」   「你作反了?」後父衝進睡房罵她。   林承慧涕淚漣漣:「不順從你是這樣,順從你亦是這樣,我們夫妻一場,你當過我是妻子嗎?」   後父理直氣壯地道:「不當你是妻子還養你?多少妻子要倒貼老公,我不用你倒貼算是你運氣好,我問心無愧。」   「問心無愧,你便別迫我,由得我今天晚上不吃飯。」林承慧壓根兒沒胃口。   「好,我這就去弄一個人的飯,肚子餓了別半夜偷吃。」   後父氣沖沖地踢著拖鞋,跑到廚房找吃的。   他找到整整一隻壓得扁扁的鹹臘鴨,決心只斬下一條臘鴨腿放在飯上蒸,多一片都不給林承慧吃。   平日不下廚,一隻圓餅似的臘鴨既硬且冷,他不懂得如何把臘鴨腿割下來,脾氣暴躁起來,便把臘鴨放在灶頭旁邊混凝土鋪小瓷磚那平台上揮刀亂斬一氣。   他斬一下臘鴨跳一跳。「死鴨子,分明死了還亂跳,我斬!」   用盡牛力的砍下去,拍拉一聲,整個混凝土平台掉了下來,幾十斤重的混凝土壓在他右腳五根足趾上。   聽見宰豬般的一聲號啕和隆隆聲響,林承慧慌忙跑進廚房。   「哎,我的腳,我動不了。」後父疼得淚水直冒。   林承慧挖開碎土,摸摸丈夫的足部,他哇然大喊起來:「別碰我的足趾,痛死了。」   他的五根足趾讓壓碎了三根。   到醫院擾攘了一番,扶了回家,醫生說他這周內不能走路。   林承慧急得掛電話給女兒,說周末不能跟世榆的父母見面了。   「媽媽,他不用來,但你卻一定要來。」天鈴也急了。   「我沒衣服穿,見不得親家。」林承慧老是自卑的。   「媽媽,不用擔心,我們替你準備好衣服了。」天鈴說。   「你們?你和世榆?世榆知道我沒衣服?」林承慧更加擔心。   「不,不是我們,是我,我,你星期天早上過來吧。」天鈴安慰了母親一番,放下了聽筒。   「阿發!」   「有。」阿發立正敬禮答應著。   「都叫你別下手太重的了。」天鈴告訴他後父的足傷。   「不關我事,我甚麼都沒做過。」阿發委屈得很。   「那麼怎會那麼巧?」天鈴一於聲討。   「哈哈,好極了,那叫做天收惡人。阿發大爺連指頭都沒動過半根。灶頭要塌,娘要嫁人,我管得來麼?」   「胡說八道,甚麼娘要嫁人?」天鈴好氣又好笑。   「更正,不是娘要嫁人,是娘要見人。你媽的穿戴,包在我身上,她不過來,我搬她過來。」阿發道:「這叫做送佛送到西。」   ※※※   林承慧心驚膽戰的星期天到了。她再婚後除了丈夫之外,沒怎麼見人,她不大懂得跟陌生人相處。   到了女兒那邊,天鈴仍穿著牛仔褲和圓領半舊白毛衣。   「你這樣便去見世榆的父母?」林承慧更加緊張。   天鈴笑著抱抱母親:「媽媽,我們得先替你裝扮,伺候好你了我才更衣。」   「你們?」林承慧以為又是女兒和世榆。   「伯母,是我們,我和天鈴。」阿發從洗手間拎著個化妝箱走出來。   氣溫只有攝氏十度,但她眼前的阿發卻跟上回一模一樣,仍是短袖夏天襯衣,及膝騾布水桶褲子,一雙赤足踩舊帆布球鞋裡,仍是渾身泥污痕迹。   「發公子,你又是剛做完園藝?」林承慧始終覺得他怪怪的:「快加件毛衣,不然冷著了。」   「他身體好,不怕冷的。」天鈴搶著說了。   天鈴問阿發:「衣服呢?」   阿發說:「先化妝,伯母,我雙手很乾淨的,比任何活著的人還乾淨。」   「活著的人?」林承慧出奇地瞧著他。   天鈴忙道:「阿發是研究科學的,做實驗時指頭沾了些褪不了色的藥水,但他的雙手是消過毒的,當然比任何活著的人更乾淨。」   天鈴讓媽媽在書桌前坐定了,面對豎在桌上的鏡子。林承慧往鏡子一看,別過頭嘆息著:「老了,化甚麼妝都沒有用。」   「不,伯母,你才五十多歲,一點也不老。」阿發口快快地道。   「不,媽媽,他是說四十多,阿發常常把四和五混亂的。」天鈴又得補充,到底林承慧今年才滿四十三歲。   命運的折磨讓母親看上去比真實年齡大上十年,天鈴心裡痛惜交加。   阿發看在眼裡,立心要她們母女倆都開懷。   「天鈴錯了,我常常把三和五混亂了才對,我是說伯母才三十多歲。」   「哪兒的話,我真的過了四十了。」林承慧略有高興,但眼角的皺紋一笑便全跑出來了。   「不像過了四十,真的不像。」阿發嘴裡這麼哄著林承慧,心裡卻暗道:真的不像過了四十歲,像過了五十歲才是。   不過,他要施盡畢生功力令伯母看上去容光煥發。   林承慧是混血兒,皮膚很白,幸而不發黃。   不發黃,也不發青,但灰氣太重,她的五官仍然凹凸分明,但憔悴得失掉了風采。   他得替天鈴尋回個風采照人的母親。   天鈴只見他左手五根手指夾著三根從淡到深的粉條,右手用微濕的海綿在粉條上混來混去,單是打粉底便足足打了半句鐘。   奇怪地,阿發左搽右搽的,林承慧灰白的臉色紅潤了。   阿發再在眼肚、太陽穴、苦淚紋和額頭下巴加了點白,林承慧的倦容沒有了。   他只替林承慧撲了層薄的粉,掃了極淡的胭脂。   「怎麼我平日不論搽多少胭脂都有臉灰灰的感覺,你用那麼少我便紅光滿臉?」林承慧帶著驚喜。   阿發很專業地道:「都說紅光滿臉了,得用不同顏色的粉底把整塊臉燃亮起來,單是胭脂不行的,單是雙頰兩團紅而其他地方灰,當然收不到紅光滿臉的效果。」   跟著畫眉,描眼線,塗口紅,天鈴看著母親一步一步的年輕起來。   上好了口紅,母親何止年輕,簡直艷麗。   林承慧在鏡子裡,有如與二十年前的自己重逢。   她跟這張臉孔太陌生了,摸著雙頰試試是不是真的。   「這真的是我嗎?」   「別說你認不得自己。」阿發幽默地一笑。   凝視著鏡子,鏡中人有若年輕時亡故的妹妹,怎麼那居然能是自己呢。   林承慧是沒有親生妹妹的,鏡子裡面那個,彷彿是在人生路上半途離她而去的妹妹。   「媽媽,那是你啊,漂亮得我沒見過。」天鈴如見美女畫像。   「比你漂亮多了。」阿發左右端詳著。   伯母原來是個美人。   「等等。」   阿發替她輕輕掃上一層睫毛液。   林承慧那濃濃彎彎的長睫毛就像蝴蝶張開了的翅膀。   「好美啊,阿發。」   天鈴仍在驚艷。   阿發跳了一下:「嘩,連我都嚇了一跳,怎麼有這麼漂亮的五──不──四……不──三……十幾歲女人。」   「你的化妝術太高明了。」   林承慧久失光芒的樣子開始亮起來,一點生命之火在重燃著。   阿發受驚得雙臂交抱:「不關我事,你原來好看得殺死人,嚇得我。天鈴,怎麼搞的?」   「怎麼搞的?媽媽天生是美人胚子。」天鈴仍在欣賞。   阿發道:「不是問你這個,我是問你怎麼搞的,母親長得出色,你醜怪多了。」   天鈴完全不介意阿發批評她甚麼,母親美得像盛開玫瑰,她簡直心花怒放。   林承慧卻疼著女兒:「發公子,天鈴也美吧?」   「美、美、美,怎麼不美,她算是略有姿色,也許得老上二、三十年才有你老人家那種壓死人的艷麗。」   阿發放下了睫毛液掃子,大聲地嘆氣搖頭:「天鈴,怎麼你只遺傳了你媽三分之一的美貌,你爹很醜的麼?」   「阿發!」   天鈴叉起了腰。   「要是你爹不醜,怎麼你會生成這個樣子?」阿發一片天真。   「我爹一點都不醜,很登樣的。」天鈴記得亡父的慈祥臉貌,他總是令人看上去那麼可親,那麼舒服。   阿發聳聳肩:「那一定是隔代遺傳,是的,你的太公必定很醜。」   「阿發!」   天鈴拎起枕頭向他擲過去。   「你的太婆一定更醜。」   阿發死不肯停口。   天鈴追著他踢他的赤裸小腿。   阿發邊跑邊嚷:「你把我的腿毛踢掉了幾根了。」   「還要踢個清光呢。」天鈴仍追著他踢。   「怕了你,三分一美人。」阿發撫著腿。   「不行,再說過。」天鈴嗔道。   「怕了你,美人。」阿發嘻嘻笑著:「天仙下凡,閻婆現世,全都不及你,行了吧。」   林承慧親眼看見他倆小孩子般追來追去玩鬧,不禁也笑了起來。   「天鈴,別踢人。人家讓著你呢。」   「媽媽,他欺負我。」天鈴發起嗲來。   林承慧把女兒摟在懷中:「誰欺負你了,你別發蠻。」   阿發看見林承慧摟著天鈴,便也把頭湊過去:「我也要抱抱。」   「都抱抱,都抱抱。」   林承慧突有子女滿懷的感覺,阿發天真得像個孩子一樣,她輕輕地摸摸他的亂髮。   剎那的溫馨,阿發覺得很舒服,乾脆作休息狀的把頭枕在伯母的大腿上。   「我媽都沒這麼抱過我。」   阿發瞇著眼享受伯母的大腿。   「你媽媽不摸摸你、疼疼你的嗎?」林承慧問。   「我媽通常站著,我的頭擱不上她的大腿上。」   「我根本記不得讓媽媽或者爸爸抱過。」林承慧喟然:「其實抱孩子是很快樂的事,怎麼他們都不抱你?」   「你抱著我們舒服便行了。」   阿發仍嗲在伯母的大腿上,享受她那雙慈母纖手的摩挲。   林承慧有如多了一個兒子,這個阿發,比楊世榆更親切點。   「你這麼乖,對我那麼好,我就當你是我的乾兒子吧。」林承慧深感阿發對她的細心。   「乾兒子也好,濕兒子也好,你高興便行了。現在我也很高興。」阿發的耳朵讓她撫著,舒適得不想動。   「不嫌棄我這乾媽吧?」林承慧問。   「嫌棄的,做人的乾濕兒子都很麻煩,我仍然喚你作伯母好了。」阿發邊笑邊說:「我心裡有你便夠了,不用上契的。你太年輕了,做我的乾媽不夠老。」   天鈴怕母親以為阿發看不起她,便幫著說話:「名分不重要的,阿發就像我的兄弟一樣。」   「是,天鈴就像我的兄弟一樣。」阿發滿意地說。   阿發爬了起來,到洗手間打了個轉,拿著套粉藍色的直身旗袍連外衣出來。   「伯母,你的衣裳。」   林承慧老穿灰、黑、棕,很久沒穿那麼嬌嫩的顏色了:「粉藍,太青春了。」   阿發不同意:「人愈老愈不要穿陰暗的顏色,不然死都死得快點。」   他語出驚人,把天鈴嚇得馬上站了起來:「阿發!」   「不對嗎?我看外國片子,穿粉紅、粉藍的全是老太婆,只有大把青春的女郎才穿黑的。」   阿發千辛萬苦才在電視台服裝間找到這套粉藍薄呢絨太太裝,他不喜歡那些暮氣沉沉的。   他對天鈴說:「要是你不是去見未來老爺奶奶,我也會叫你穿件黑色衣服。今天不行,怕人家誤會了你去送殯。」   天鈴摸摸那套旗袍,往母親身上比比,倒也襯得母親斯文優雅:「媽媽,不用考慮了,絕對合你身分。」   在阿發和天鈴三催四促下,林承慧終於穿上了粉藍色套裝旗袍。阿發遞給她一雙黑色半跟猄皮鞋子和黑色猄皮手袋,配起來果然雍容華貴。   天鈴讚許地答謝了阿發一眼,便匆匆忙忙的跑進房間。   她穿了件淺紫色的圓領小毛衣,露出底下米白襯衫的小圓領子和袖口,再加上條米白薄呢絨短裙子和僅及腰際的短身長袖同色小外套,一頭直髮,清純逼人。   阿發聽見楊世榆的車子聲音,便對她母女倆說:「你們去吧,不用管我。」   「不跟世榆打個招呼嗎?」林承慧希望女兒的好友和未婚夫親熱點,她有如多了兩個兒子。   「不用了,我忙著。」阿發目送她們離去,落寞之感油然而生。   天鈴始終嫁得出去的吧,嫁了出去,會回來看他嗎?   她不回來,他都可以去看她的,只是她卻沒法看到他了。   「真彆扭,以後誰來跟我鬥嘴抬槓?」阿發自言自語:「那沒用的丫頭總有點好處的。」   ※※※   「世榆只數得出天鈴的好處,我們都迫不及待見她了。」   在淺水灣一個內分四層的複式住宅裡,富泰的楊太太圓圓的臉笑得很開懷。   「哪裡,哪裡,小女不大懂事,令公子要教她的東西多著。」林承慧心裡依然緊張。   楊家顯然相當有錢,一室西式的裝修,都像出自專業設計師手筆。單看那些厚厚的絲緞窗簾、鉤縛窗簾的粗圓絲繩帶和流蘇,已知是名貴品質。   林承慧沒享到「金堂第」的福,但富貴家庭的一簾一椅一几,她都是耳熟能詳的。   楊先生倒是高瘦個兒,腰挺背直,沒有中年發福,看上去比胖嘟嘟的楊太太年輕。   天鈴細看,世榆的小胖子時期,大概像他媽媽多一點。楊太太五官姣好,只是臉上的肉把五官擠得不再分明了。   楊先生則在心裡想,怎麼這一雙母女那麼漂亮,他倒不介意做一雙大小美人的親家。   「任小姐在著名的威萊斯理大學畢業,想來唸書很出色了。」楊先生相當欣賞。   「我成績B等而已,都沒拿過A。」天鈴靦覥地道:「有一兩科還拿過C呢,我的歷史和地理都不行。」   楊先生看她純純的,像小學生向家長報告成績一般誠實,對她的好感又多了幾分。   「我這小子沒甚麼出色的地方,勝在肯努力工作。」楊先生道:「任小姐也工作嗎?」   這一問令天鈴窘起來了。   「她是個作家。」楊世榆代女友說了,天鈴更加窘得臉紅耳赤。   「我的志願是做作家,不過現在還沒做得成,只是替報刊寫點採訪稿子,沒有人知道我的。」天鈴囁嚅地道:「上個月還讓退稿了。」   楊先生見她一片天真,心裡加倍憐愛:「哦,那就像已故的甘迺迪總統夫人積桂琳一樣,未婚前也做採訪工作的呢,很好,很好,繼續努力。」   天鈴聽話地點點頭。   楊先生知道這個女孩的思想尚離學生時代未遠,應是最具可塑性的乖媳婦。   楊太太亦是個好管的妻子,只消有人跟她搓搓麻將,便百事由他作主。   「你也搓麻將嗎?有空請到舍下玩幾圈。」楊太太一說這話,世榆便知道母親對天鈴的媽有好感了。   「有空請到舍下玩幾圈」通常是她友善的表現。   林承慧卻不安了。   搓麻將,要錢的,她哪有閒錢去跟闊太太們玩。   「我章法很低,跟不上你們的,楊太太。」林承慧真擔心楊太太請她去搓麻將。   「我媽媽的章法也不見得高明,有雀局可開她便歡天喜地了。」世榆清楚天鈴的家境:「只怕伯母嫌她玩的小,一千幾百上落而已。」   一千幾百對林承慧已是大數目字,她沒有收入,丈夫亦不給她零用。   家用,應付了柴米油鹽醬醋茶便所餘無幾。   她一直都愛上街市買菜,街市小販不發帳單,她可以左左右右瞞騙一些,省下來作私己。   她向來盡量避免到明碼實價,有單有據的超級市場購物。   「金堂第」的女兒,有苦自己知。   她唯有支支吾吾:「我先生近來的身體不大好,我需要多陪著他,遲些兒他好些了,我得空了便來奉陪。」   「當然,伯母得有空時再算吧。」世榆是個知音解意的。   林承慧鬆了一口氣。   這青年看來還好,做女婿也不錯,林承慧想。   但她的笑容始終不多,人家太太玩那一千幾百只當撒掉幾毛錢,對她來說卻是經濟大事,不禁苦從心中升起來。   閒聊了半小時,林承慧已如坐針氈,她恨不得快點回家。   楊氏夫婦哪知她的心事,只奇怪這中年美婦怎麼老不愛笑。   天鈴看得出母親的不自在,再坐下去,母親要精神崩潰了。   她亦緊張起來,到底她不懂得如何圓滑地應付這些場面,不期然地望著世榆。   「我看伯母惦念著伯伯,天鈴,我們不如先送伯母回家。」世榆意會到天鈴的徬徨,馬上解圍。   「不好意思,外子的腿有點毛病,我還是先回去看看他,天鈴你留下吧。」林承慧只求脫身。   「媽媽。」天鈴關注之情,溢於言表。   「好一個孝順的女兒,世榆,你們去吧,下回我們來拜訪。」楊先生說。   兒子送女友和未來外母去了,他們離開後,楊太太問丈夫:   「任太太是否有點高傲?人家到底是林金堂的孫女兒啊。」   楊先生則一笑置之,美麗的女人應是高傲的,他不介意。   「我追你的時候,你不高傲嗎?」   楊太太回想少女時代的風光,圓圓的臉笑得更圓:「當年我是校花呢。」   「我永遠給美麗的女人高傲的權利。」楊先生滿是紳士風度。   林承慧的確很漂亮,他可以想象到她十八二十時的驚人美貌。   楊太太摸摸肚腩:「我不行啦,太胖了。」   「妻子永遠不嫌太胖。」楊先生生怕妻子覺察到他欣賞林承慧之美。   稱讚妻子是讓她不生疑心的百試百靈招數。   「天鈴倒好,長得那麼嬌柔,和氣得很,看來我們世榆不會受甚麼氣。」楊太太說。   「我們那小子似乎頗得天鈴母親的歡心呢。」楊先生說。   「他就像你,長著一張油嘴。」楊太太跟丈夫打情罵俏起來。   「怎麼不說他天生得女人歡喜,就像我一樣。」楊先生得意地瞧著太太。   「不害羞!」楊太太啐他。   「不然怎追得到你啊。」楊先生拉著太太珠圓玉潤的手。   「天鈴不錯哦。」楊太太道:「大家小姐沒半點驕氣,倒是純純乖乖的。」   「世榆運氣好,這女孩子對他好像情深款款似的。」   「婚都訂了,難道還不喜歡我們世榆嗎?」楊太太已喜上眉梢。   「早點結婚也好,世榆亦不怎麼風流,看上一個便死心眼了。」楊先生道:「別來個情變失戀,又得我們收拾殘局。」   兩口子討論了一陣,最終決定就是鼓勵兒子早點成婚。   ※※※   林承慧仍是只有擔心,擔心自己表現不夠好,擔心人家看不起她,擔心楊太太看得穿她搓不起一千幾百上落的麻將。   「媽媽,你怎麼了?」天鈴一路上沒聽見母親吭聲。   林承慧難以回答。   楊世榆在車子裡,雖是未來女婿也不好說話。   這些年來,她的心事從無傾談的對象,對女兒不願說,對後夫不敢說。   到了「金堂第」,林承慧只想獨個兒坐一會,發完愁才回家。   「你們兩個有甚麼節目,你們自管去好了,我在房間裡休息一下,我累了。」   林承慧孤僻內向,每遇上煩惱,總覺得世上沒一個是親人似的。   女兒和世榆是一個世界,她始終是他們那親密的小世界以外的人。   天鈴和世榆得到放人命令,哪有不渾身輕鬆之理,便蹦蹦的上街去了。   林承慧獨坐女兒房間,把一身粉藍的衣服脫下來,穿回她的灰衣服。   連鏡子也不照,拿起天鈴書桌上的紙巾和啤啤油,她把臉上精緻的化妝抹個精光,回復張憔悴的臉。   「伯母,伯母。」   有人在小客廳喚著。   「誰?」   林承慧嚇了一跳。   「是我,阿發。」   林承慧走出客廳,阿發正站在那兒。   「怎麼你會在客廳?」   「天鈴不在時,我替她看著屋子,我能進來的。」   「她把門匙給了你?」   「不用門匙的。」   「不用門匙?」   「嗯,我替她裝了個機關,只有我懂得開的,沒有其他人懂得。」   林承慧覺得真有點匪夷所思,不過這發博士多才博學,敢情真的能裝機關。   「我來陪陪你好嗎?」阿發看著這灰衣婦人。   林承慧剛把阿發替她化的妝卸掉,又把阿發替她拿來的衣服換掉了,有點不好意思。   「勞煩你忙了半天,化妝和衣服我只用得上兩、三個小時。」   「沒關係。」阿發說:「只穿五分鐘都沒關係,只要你開心便行了。」   「任何開心都會過去的。」林承慧嘆道。   「記住開心的事,它便不會過去了。」阿發說。   「你常常都開心的嗎?」   「我常常都開心。」   「你沒有不開心的事嗎?」   「有的。」阿發道。   林承慧點著頭:「總是,開心過了,煩惱又來。」   「煩惱來時,我想著開心,把煩惱壓死。」阿發雙掌往下一壓:「亢龍有悔。」   「怎麼壓法?」林承慧讓他逗得笑了:「就是這樣?」   「正是。我唸一句咒,煩惱煩惱,你別欺負我,我不怕你,你再兇我都開心,你煩我不死,我要咒死你。」阿發唸經似的喃喃自語:「喳,看咒!」   「那是甚麼咒?」   「那是開心咒。」   「阿發,你的家庭很幸福吧?幸福家庭的孩子多半樂觀的。」   「我的家庭很幸福,真的很幸福,我那沒種的爸爸跑掉了,好幸福。」   「甚麼?」林承慧詫異起來。   「他是煩惱,他不走,我和我媽都不開心。」   「失去了爸爸你都開心?」   「我的爸爸是煩惱,不是爸爸。」阿發說:「煩惱走了,還不幸福?」   林承慧一時消化不了阿發的怪論:「你不想有個爸爸?」   「沒有好過有的,要來幹甚麼?」阿發理所當然地說。   「沒有遺憾?」林承慧問。   阿發搖搖頭。   「你不想念父愛?」   「你說甚麼?」阿發問。   「父愛。」林承慧重申。   「從來沒有過的東西怎會想念。」阿發覺得伯母好笨。   「你媽媽呢?」   「我媽?爸爸走了之後她還神還了三天,我有燒豬吃。」   「甚麼?」   「唔,燒豬好味道。」阿發吮著手指。   「那麼你媽一定很疼你的了。」   「甚麼?」這回輪到阿發不明白了。   「母愛。」林承慧說。   「她是我媽。」阿發道:「她說得很清楚,特別是罵我的時候,怕我忘了。」   「你有忘記嗎?」林承慧很著緊。   「沒甚麼忘了不忘了的,她生蹦活跳的在屋子裡,沒有跑掉又沒有死掉。」   「你愛你媽不?」林承慧也很著緊這回事。   阿發想了想:「她沒坐下讓我把頭擱在她的大腿上,也沒有摸我的頭髮。」   「她不疼你?」   「沒甚麼疼不疼的,她常常站著,姿勢不宜讓我把頭擱上去。」   「你有沒有不喜歡你媽媽的時候?」   阿發不搖頭也不點頭:「沒想過這個。」   「你沒感覺的嗎?」   「感覺就是她是我媽。」阿發道:「正如天鈴知道你是她媽媽一樣。」   提起女兒,林承慧又擔心了,她沒能給她甚麼,她只給她煩惱:「天鈴也許覺得我是累贅呢,她嫁了也許不再需要媽媽了。」   「媽媽就是媽媽,不用需要也是媽媽。」阿發道。   「你從不覺得她是煩惱?」林承慧很想知道別人的孩子對母親的看法。   「她沒跑掉,也沒給我煩惱,總之,媽媽就是媽媽了,我對她沒甚麼要求。」   「你不覺得媽媽應該給你很多?」林承慧老覺得自己給天鈴的太少。   阿發瞪起眼睛:「不。媽媽要給我很多東西的嗎?我都沒甚麼需要,我應該要甚麼?」   「例如,一個家,物質上的東西,社會上的地位,家族裡的地位。」   這些都是困擾林承慧的東西。   阿發哈哈笑了起來。   「我都不曉得你說甚麼,反正我不需要。」   「不需要?」   林承慧狐疑。   「要來幹甚麼?」   林承慧又說不出要來幹甚麼。   「你認為天鈴需要嗎?」   林承慧覺得天鈴始終是女孩子。   阿發怪眼一瞪:   「那些甚麼甚麼質,甚麼位,你都沒有啦,怎麼給她?」   「你怎知道?天鈴告訴你一切?」   「當然,我們是最要好的朋友嘛。」   「你不嫌棄她?」   阿發顯出厭惡的神情:「嫌棄?這兩個字那麼難聽,人世間不需要用的。」   「阿發,你很超乎物外。」   「伯母,我不是超乎,這些東西對我來說,根本不存在。」   阿發覺得人的社會真麻煩,庸人自擾。   「啊,是了,人,庸人自擾。伯母,庸人自擾。天鈴不用做庸人,你也不用做。」   為甚麼這個飄然物外的發博士都要替她張羅新衣見人?   那不是很世俗的事嗎?   「阿發,怎麼你哄我換上新衣服?」   林承慧素臉素衣面對阿發,倒覺得自在多了。   阿發笑中有孩子的善良:「逗你開心,我沒想很多,只想讓你開心。」   「很久沒有人告訴我我好看了。」   林承慧的指頭在臉上畫著歲月的痕迹。   「人就是不老實的,你分明漂亮,他們卻故意不告訴你。」   阿發真的對那人不大高興。   「為甚麼他們不要告訴我?」   這回輪到林承慧變回個小女孩了,她好多事情不知道,好多事情不明白。   阿發立刻有反應!   「因為他們想你不開心。」   林承慧眨著那雙曾經無邪的眼睛。   「為甚麼想我不開心?」   「你不開心他們便開心。」   阿發附耳低聲對林承慧說:   「有些人是很壞的,我不喜歡那些人,我喜歡幫助好人。」   「你認為我是好人嗎?」   「伯母,你是大好人,你讓我把頭擱在你的腿上,你撫我的頭髮,好疼我啊。」   林承慧有想哭的衝動。   眼前似乎多了個兒子。   她真的情不自禁,母愛自然增多八分。   「阿發,你是個乖孩子。」   阿發顯得很高興!   「是嗎?我很乖嗎?」   「你又乖,又好,又能幹。」   林承慧慈祥地笑著。   「伯母,你很美,笑起來真美,你應該多笑點兒。」阿發亦咧開了嘴,孩子般的笑著。   剎那間,一中一少有如兩個孩子毫不沾塵地相對。   林承慧想起了個地方,她兒時偷偷去躲著的地方。一片紫色從她腦海後面推到眼前。   沒多少人曉得那個地方,「金堂第」的大花園盡頭便是山坡,灌木草叢中有蛇,每個人都不敢走下去。   ※※※   有一天小小的林承慧無端讓罰不許吃午飯,她沒有媽媽可找,沒有媽媽可訴,氣苦起來,便飛奔到花園盡頭滾下去,希望讓毒蛇咬死了。   然而她沒碰上蛇,滾了半天砰的撞在地上,爬起來,卻是站在一片草坪上,平平滑滑的,往下一看,原來坡下有坡,谷下有谷,V字形的尖窄山谷,兩邊谷頭都長滿了淡紫色的無名花朵,擁簇無縫,把山谷密密的鋪得如紫色地氈,幽香撲鼻。   她從沒嗅過那種香,清清芬芬的直鑽心底,人間從未有過這樣的素香。   伸出小手摸摸花兒,花瓣柔軟如奶油,她捨不得採摘,更不忍心踩下去,她輕輕地脫掉丁字帶童鞋,讓沒穿襪子的赤足在花瓣上摩挲。   那感覺真好,足底有如讓絲絨輕輕揩著。   她在淡紫山谷留連了好久,帶著一身芬芳回到那羣沒有媽媽的孩子所住的小屋,居然沒人留意她曾經失蹤了幾個小時。   之後,每當她想逃避現實的時候,她便躲在紫色山谷,讓漫山遍谷的花兒陪著她。   ※※※   「阿發,我帶你去一個秘密地方。」林承慧的美眸泛起久已湮沒的童真:「只有我知道的。」   「好啊。」阿發最喜歡探險。   兩人走呀走的,到底隔了幾十年了,灌木長得更高更密了,林承慧已無法找到從前的路。   「怎麼不見了?」林承慧仿如失去洞天。   「不見了甚麼?」阿發看見了她的失望與抑鬱。   林承慧恨恨地道:「我的紫色山谷。」   阿發聽了微微一笑,他知道她要找尋的是甚麼。   「我也帶你去我的秘密地方好不好?」   阿發投桃報李。   林承慧惘然若有所失的跟著他走。   阿發十分熟悉山路,才走了十五分鐘,林承慧赫然見到漫山遍谷的淡紫花兒,幽香撲鼻。   「這是你的秘密地方?」林承慧有點驚奇。   「是的。」阿發笑道。   「這也就是我的秘密地方啊!」林承慧雀躍起來,歡喜得握著阿發的手。   她的憔悴彷彿減少了很多,像個小女孩般,她脫下鞋子坐在谷旁草坪,把赤裸的雙足在花叢中輕擦。   「很像天鈴很像你。」阿發常常希望把這一片淡紫鋪在天鈴身上。   「你帶天鈴來過嗎?」林承慧問。   阿發搖著頭:「本來想的,但那楊世榆也喜歡紫,那我便不帶天鈴來了。」   「那關世榆甚麼事?」林承慧莫名其妙,這發博士的邏輯怪得很。   「帶了她來她便會帶楊世榆來,不准你告訴別人,這個紫花谷只有我和你知道。」阿發要林承慧舉起三根指頭發誓。   林承慧欣然做了。   「也好,只有你和我知道這個紫花谷。這輩子都沒有甚麼完全屬於我的東西,唯有這個。」   林承慧窩起雙掌,要捧住那撮香。   「我不給天鈴看的。」阿發鼓起了腮幫子。   林承慧噗哧地笑了,這小子在吃醋。   既然吃醋,為甚麼不追求天鈴?林承慧很想探探阿發的心意。   「你是天鈴的最好朋友吧。」   阿發點點頭:「是,真倒楣。」   這小子口硬。   林承慧且不笑他,怕他臉皮嫩。   「天鈴有福氣,得到你這麼關心她的朋友。」   「說得也是,她有福氣。」阿發道:「認識了她之後,忙是忙了點,不過也好,沒以前那麼悶。」   「你以前很悶嗎?」   「悶極了,沒有人跟我玩。」   「天鈴愛跟你玩吧?」   「愛極了。」   「你們到甚麼地方玩?」   「不到甚麼地方,就在這兒玩。」   「這兒?」林承慧怔了一怔。   「對,這兒。」阿發指指客廳和房間:「還有浴室。」   「啊,浴室!」   林承慧吃了一驚,女兒跟阿發鴛鴦戲水,關係大不尋常。   「我常躲在浴室裡嚇她。」   阿發最近十分喜歡在浴室出沒。   林承慧掃了掃胸口,鬆了一口氣。   捉迷藏而已,沒曖昧的事。   「她有沒有到你家玩?」   阿發連連搖手:「我家不好玩的。沒有浴室,只有個水桶。」   「嗯?」   「還有個馬桶。」   「嗯?」   「我寧願到大樹下解決。」   「嗯?」   「洗澡也是,下雨時站出去淋個清楚便是了。」阿發一臉雨淋的痛快。   林承慧聽得一頭霧水。   「發公子你生活得真像世外高人。」林承慧想不出說甚麼才好。   「我是有點與凡人不同的,不過天鈴不介意。」阿發說。   「天鈴這傻丫頭,跟你學習學習好了。」   林承慧高興女兒沒交了豬朋狗友。   「她說學到甚麼?我沒空教她。」阿發一直為天鈴奔走得挺忙碌的。   「你們沒出外玩嗎?」林承慧忍不住問。   她奇怪怎麼老是阿發到這兒來,卻永不約天鈴出外?   阿發側頭瞧著紫花谷,他本來想帶天鈴來的,天鈴的第一套紫色衣裳,靈感正來自他心愛的紫花谷。   可惜她一穿上紫衣便走了桃花運,半月不夠便跟楊世榆閃電訂婚。   紫花谷只好留給自己欣賞了。   「天鈴忙著拍拖,沒時間跟我來這兒呢。」   話剛從口出,阿發卻想念起天鈴來,這個紫花谷,要是有她站在這兒,該是多麼的活色生香。   林承慧感受到阿發的落寞,要是她是阿發,她都不會肯帶楊世榆到這兒來。   「也許終有一天吧,當我那位小兄弟不再那麼忙了,當我跟她道別時,我會帶她來走一次。」   阿發垂頭插著褲袋,他的時間無多了。陰間已催促他辦理移民手續。   「道別?」林承慧完全意料不到。   「是的。」   「你要到哪兒去?」林承慧已有依依。   「到個很遠的地方去。」阿發直望谷底。   「發公子,你要移民嗎?」   「可以這麼說。」阿發嗅著花香。   「花香也留人的,可惜我不能久留了。」阿發快快地蹲下,向紫花谷的花兒叩完一個頭又一個頭。   「要是我的小兄弟找到這兒來,花兒,你們送她一點香,讓她帶回去吧。不過,可得叫小兄弟別採摘你們吶。」   阿發靜繞花叢,有如嘆息。   林承慧知道,他口中的小兄弟就是天鈴,他對天鈴有無窮的珍惜。   「你怎麼不告訴天鈴你喜歡她?」林承慧溫柔地問。   「我遲早要離開的,有甚麼好告訴她的?」   「一定要離開嗎?不能留下做伯母的乖發發,天鈴的好兄弟?」林承慧愈來愈疼阿發了。   阿發聳聳肩:「那不是我能控制的。不能控制也好,女人很麻煩,好朋友很麻煩,我走啦。」   阿發拔足便想走,林承慧大叫:「喂,喂,別走,你跑掉了我認不得路回去。」   「唉,我真是太重要了,你們少了我一分鐘也不行,我走開了一會而已,會回來的。」   林承慧追著他:「別留下我一個人,我怕有鬼。」   阿發停了步,回頭望,安詳地道:「你害怕我便不跑了,有我在,不怕鬼的。」   林承慧放心地吁了口氣,跟著又笑自己:「小時不怕鬼。老了倒怕了。」   「不怕人嗎?」阿發若有所思:「我覺得你怕人多於怕鬼。」   林承慧讓阿發的話說到心坎裡:「我真的怕人多於怕鬼。阿發,為甚麼人那麼可怕?」   「因為人不知道存在的價值,他們要有價值才懂得存在,人與人間,整天價比價,比來比去,何止可怕,簡直悶死人。」   人要有價值才懂得存在?林承慧想想,阿發一語中的。   她不快樂,因為她覺得自己沒有價值,更因為別人覺得她沒有價值。   她的價值應是「金堂第」千金,但她沒得到這個價值,她不忿得不到這個價值。   別人有甚麼高她一等的了?只因為他們有高她一等的價值,那麼他們便可以剝奪她把頭抬起來的權利。   「人世間原來真討厭。」林承慧似乎想通了點甚麼。   「可是人卻為自己討厭的人生活多於為自己喜歡的人生活。」阿發道:「你也是啦,這麼活法多冤枉。」   「想想也有點冤枉。」林承慧漸漸領悟了。   「何止有點,簡直過分。」阿發看著林承慧一笑:「我做人做鬼都只為我喜歡的人而做。」   林承慧不禁讚嘆起來:「阿發你真有智慧。」   阿發知道正在受讚,但他不明白為甚麼這麼簡單的想法叫做有智慧,於是搖了搖手:「這不叫做智慧,這叫做起碼智商。一般人都太笨了。我媽常說我不用腦袋,你看,我不用腦袋已經這麼快樂了,用了還了得。」   「阿發你別用腦袋好了。」林承慧道:「我用了一輩子腦袋,還是不快樂,事事想不通。」   「不用便通了?」阿發問道。   「似乎是。」林承慧俏皮的輕輕敲敲腦袋,昔日的小女孩笑容又浮上來了。   「阿發,為甚麼跟你在一起那麼開心?」林承慧幾十年沒那麼輕鬆了:「忽地像背上沒有債似的。」   「噢,天鈴也叫我做開心鬼。」阿發對這稱呼相當滿意。   「你天資聰穎,一下子便超越了我們凡人所有的煩惱吧,發博士。」林承慧這下午真正笑得多。 【人鬼殊途】   在「菲菲餐室」的天鈴,不知道母親和阿發已經做了老朋友,此刻,她甚麼都忘掉了,正與世榆在說婚期。   「你看兩個月內準備得了嗎?」世榆老是心急。   「我這邊很簡單,看你爸媽怎麼說吧。」天鈴數來數去只有母親和後父兩個人。   「我爸媽還有甚麼說的,我拿主意。」楊世榆的獨立決斷常令天鈴心折。   她很怕作決定,如今她碰到個一切都可以替他作決定的人了。   「世榆,你得讓你爸媽知道,我沒甚麼『金堂第』的親戚可請。」   天鈴拿不出一個娘家來。   世榆想起了林珍寶林珍貝,莞爾一笑:「那些活寶,我替你請來。」   「我的外公不曉得肯不肯來。」天鈴忖道:「看來他還不討厭我的。」   林舜遙可算舉足輕重,他來了天鈴便有地位多了,楊世榆並不在乎林舜遙的聲望,但他在乎天鈴的感受。   「你嫁我,他會來的。」世榆蠻有信心:「到底我爸爸都算有頭有臉。」   銀行老闆的大少爺,總算不失林舜遙的身分吧?雖然他家的只是小型銀行,但銀行就代表正路家財,銀行就代表錢,這個世榆很清楚。   天鈴家,人情薄,世榆想及倒氣得笑了:「這回要你都得借用父親名聲,沒法啦,名聲不用白不用,借借則個。」   世榆總是快活的,幸福的家庭給了他足夠的自信心,也給了他氣定神閒的風度。   誰說家境和人生觀沒關係?天鈴羨慕他。   世榆像想起了甚麼:「啊,請發博士做伴郎好不好?」   「阿發?」天鈴連忙代他推了:「他不會做的。」   「他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嗎?」世榆覺得有點意外:「伴郎非他莫屬。」   天鈴唯有岔開話題:「可不許你請最好的女朋友來做伴娘啊。」   「連從小跟我玩到大,十七歲時是二百磅,現在仍是二百磅的阿珍也不行?」世榆打趣地道。   天鈴醋意上泛,瞪大了眼睛便審問:「誰是阿珍?」   世榆嘻嘻笑道:「並無此人,是我作出來的。」   「阿發亦並無此人,是我作出來的。」天鈴道。   世榆笑得更厲害:「並無此人?見都見過那麼多次了,別告訴我是活見鬼。」   「你是活見鬼。」天鈴大膽地試探世榆的反應,看他害怕不害怕。   怎知世榆愈笑愈止不了:「別糟蹋我們的發博士了,他是不修邊幅點,但別說人家像鬼那麼刻薄啊。」   糟糕,天鈴想,所有人都當阿發是人,怎麼交代?   未來丈夫要阿發作伴郎。   母親要阿發做乾兒子。   這個阿發,生時做人做得不成功,死後做鬼扮人卻大受歡迎,甚麼世界。   天鈴想得腦袋也亂了,她得跟阿發商量一下,看看他有甚麼方法在她婚禮時出現。   ※※※   別了世榆,回到家裡,阿發如常從浴室出來。   「不用從浴室出來了,這兒沒有人。」天鈴說。   「以防萬一嘛。」阿發小心地探頭探腦。   「我媽呢?」天鈴看見那套粉藍衣服。   「回家去了。」阿發道:「開開心心的回家去了。」   「好極了,有些事情我要跟你私下討論。」天鈴認真地說。   阿發馬上作逃跑狀:「別跟我私定終身啊。」   天鈴打了他的肩頭一下:「鬼才跟你私定終身,我跟世榆定了終身了,兩個月後結婚。」   「謝天謝地,恨嫁的女人終於嫁得出去了。」阿發拜天又拜地。   天鈴苦惱地看著他:「阿發,你可以在我婚禮中出現嗎?世榆想你做伴郎。」   「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,一離開了『金堂第』,我便無形無狀,除非你們在這兒結婚,不然我便現不了身。」   「是我嫁給世榆,又不是世榆嫁給我。婚禮沒可能在女家舉行的。」天鈴沒他好氣。   阿發靈機一觸:「怎麼不可以?這兒屋子大花園又大,比甚麼教堂都好看,鳥語花香,正是結婚的好地方。」   「你猜世榆父母肯嗎?」   「世榆肯他們便肯了,你肯世榆便肯了。」阿發都有點憧憬:「至少我可以在我的地方送我的小兄弟出嫁啊。」   天鈴感慨萬千,阿發在「金堂第」給了她難忘的日子,一旦嫁了,住到夫家去,她便見不著阿發了。   想呀想的,她流下淚來:「阿發陪我嫁過去啊,我不習慣見不到你的日子。」   阿發安慰她道:「你看不見我,但我看得見你的。」   天鈴跺著腳:「不一樣的,你好自私。」   阿發把嘴巴扁成個雙角往下鉤的蛾眉月,他何嘗不會想念天鈴,為她奔馳,為她用計,救災救難,兩人抬抬槓,追追打打的日子太有趣了。   為甚麼女人要嫁?他都沒想過要娶。   但是嫁似乎令小兄弟很快樂,那就讓她快樂吧。目前要做的是如何令林舜遙同意讓天鈴在「金堂第」進行婚禮。   林舜遙還未知道外孫女兒的婚事,何從同意起?   阿發推了推天鈴:「你去見他。」   「見誰?」   「你的外公。」   天鈴對林舜遙只有害怕沒有親切,一聽便雙腿發軟不肯去。   「你不去誰去?我教你怎麼說。」   「說甚麼?」   「告訴他『金堂第』那鬼說,要是有婚姻喜事在第內舉行,便不會再鬧鬼了。」阿發拍拍心口:「我保證。」   「你叫我告訴外公鬼跟我說這話?」   「正是。」阿發雙眉一動,加上了一句:「告訴他那鬼說,若無喜事在『金堂第』舉行,你便沒命了。」   「呀!」天鈴大叫起來:「你要把我弄死?」   「說說而已,唬唬他,他揹得起一條人命嗎?」   「阿發,別說得那麼恐怖,我汗毛都豎起了。」   阿發作了個猙獰狀:「現在我像鬼了吧?」   天鈴又突然大叫:「別這樣子嚇我。」   阿發哼了一聲!「不嚇你還不肯去呢。你明天便找你的外公去。」   提起見這陌生的外公天鈴便神經緊張,整夜輾轉反側睡不著。   外公肯見她嗎?   ※※※   想及那門禁森嚴的山頂大宅,天鈴便渾身不自在。翌日她穿上那套米白裙子,硬著頭皮找外公去了。   下午二時,外公仍沒吃完午飯,傭人讓天鈴坐在偏廳裡等了足足兩個小時。   原來林舜遙午飯後要午睡的,天鈴等得脖子都長了。   等待的時間,沒甚麼人理會她,伴著她的只是一杯冷了的茶。   兩小時後,進來的是七太太,淡淡的跟她打了個招呼。   「你來有甚麼事?」七太太語調不耐煩。   天鈴忍氣地答道:「來告訴外公我的婚事。」   「唔,知道了,我會告訴他。嫁奩會有的,不過別期望太多,意思意思而已。」七太太一於當她是來要嫁奩的。   意思意思,很少很少,分明叫她別太大想頭,天鈴有如讓人吐了口痰在臉上。   「我不是來要嫁奩的。」天鈴一口氣說下去:「我只是來告訴外公一聲,至少禮貌上我應該這麼做,七婆婆。」   七太太斜著眼看她一下:「七婆婆我當不起,我跟你並沒任何血緣關係,叫我林太太好了。」   怕她認親認戚?那有如再吐一口痰在她臉上。   「我可以見見外公嗎?」天鈴不想對著這個女人。   「我代轉告便是,不用見了,他仍在午睡。」七太太道。   「那我等好了。」天鈴鼓起了很大勇氣才來,來了便不甘心走了。   「那隨便你吧,恕我失陪了。」七太太正要轉身出外,卻有個人踱步進來。   一看,那不正是外公林舜遙?那該死的七太太說他仍在午睡,分明在耍她,天鈴惱得想哭。   「外公。」天鈴低聲喚道。   平日不見面,林舜遙看了這美麗的少女,好一陣子才想起她是誰。   「啊,阿鈴,你幾時來的?」   林舜遙約略記得她半個名字。   「我等了兩個多小時了。」天鈴一肚子氣。   「阿七,怎麼你不告訴我?」林舜遙問七太太,微有責意。   「我也是湊巧走過而已,怎知道她來了。」七太太不高興地說。   「外公,我要結婚了。」天鈴向外公一一道來,包括借用「金堂第」的事。   「鬼話!我在『金堂第』住了那麼久都沒見過鬼。」七太太的確沒見過。   林舜遙考慮了一會兒:「新郎是誰啊?傻丫頭,你甚麼都說了,就是忘了說未來丈夫的名字。」   「楊世榆。」天鈴臉泛紅霞。   「楊世榆?是不是港利銀行董事總經理的兒子?」七太太擅長記住富翁的名字。   「是。」天鈴點點頭。   「不可能吧?」七太太的表情就是等於說,憑你也可以嫁入楊家?   七太太毫不掩飾的看她不起,令天鈴十分難受,但她退無可退了:「我們已經訂婚了,世榆對我很好,他的父母對我也很好,對我媽媽也很好。」   一連三個很好,七太太啞掉了。   「阿鈴……」   「外公,我全名叫任天鈴。」   「呀,是,天鈴,你真的見過鬼?」   「不見過我也不會提出這要求了。」天鈴道。   「是不是為了提出這要求才見鬼啊?」七太太譏諷著。   「阿七,『金堂第』的確鬧鬼,有喜事去沖一沖也是好的,看來那鬼對天鈴還好。天鈴,那鬼是甚麼樣兒的?很恐怖吧?」   「恐怖得很,七孔流血,他說,若無喜事沖喜,我便沒命了。」   天鈴說完,又覺得把阿發說得那麼猙獰,有點對他不起,便補上一句:   「那鬼說,他本來很好看的。」   「甚麼?」林舜遙奇怪地道:「那鬼跟你聊起天來了?」   「啊,不,他也不算太壞,他不想把我嚇死而已。」不擅撒謊的天鈴開始語無倫次。   「故事真有趣。」七太太冷冷地道。   林舜遙想了一陣:「天鈴的未來夫家不錯,她沒有編故事的來由,反正沖沖喜把鬼沖走了倒好,只怕男家不一定贊成。」   「世榆不知道有鬼的,別告訴他。」天鈴衝口而出。   林舜遙笑道:「當然不告訴。要是他家不反對,婚禮就在『金堂第』舉行好了。」   「謝謝外公。」天鈴衷心地歡喜。   阿發可以參加她的婚禮,做她的伴郎了。   她拿起小皮包便告辭,倒是林舜遙把她叫住了。   「你來就是問這個?」林舜遙詫異她不提嫁奩。   天鈴使勁地點頭:「就是這個。」   「沒有別的嗎?」林舜遙審視著她。   「沒有了。」天鈴瞪大她的無邪眼睛。   七太太正中下懷,忙道:「人家說沒有了便沒有了,還左問右問幹甚麼。」   林舜遙低吼了一聲:「婚禮在我們林家『金堂第』舉行,我家孫女兒就得像點樣兒,別失我面子。天鈴,你有甚麼嫁奩?」   天鈴根本從未想過:「沒有。需要的嗎?」   林舜遙不曉得好氣還是好笑:「女孩兒家出嫁,需要有點首飾財物的。」   「媽媽沒說過。」天鈴若無其事地道:「大概不用了。」   林舜遙瞧著天鈴清純的臉孔,她媽媽林承慧的混血兒臉孔浮上來了,林承慧的母親那張洋臉孔也依稀在腦海中升沉。   很朦朧,很朦朧,沒法再看得清楚的。   這三代女人,他的女人,沒一個問過他要甚麼。   年輕時林舜遙不覺得玩女人是甚麼的一回事,反正都是過眼雲煙,女人愛投懷送抱。   如今他老了,七十多八十多了,環顧身旁,不外又是跟著些老了的女人,這世界都老了。   他有點內疚,內疚他忽略了太多懷過他孩子的女人。那時他年富力強,他忙,玩完一個打發掉一個。   如今,他的街外女人會想起他嗎?   他自詡夠狠,把街外生的子女全抱了回「金堂第」,要兒不要娘,以斷手尾,當年他的確認為自己是正確又精明的。   林承慧,小小的阿慧,從出生到現在他都沒跟她說上十句話的女兒,彷彿是被遺忘了的一代,他都忘了阿慧嫁了給誰。   此刻阿慧的女兒天鈴鮮活地站在他面前,甚麼都不要他的,有若跟他毫無血緣關係,那種感覺令他覺得寂寞。   他伸出手想碰碰天鈴,天鈴本能地迴避過了。這個老人,整輩子都沒碰過她,她對他沒有親切感,她只想快快跑掉。   「站著。」林舜遙低沉地道。   天鈴咬了咬嘴脣。   她的身體語言告訴他,他並不屬於她的世界。   「我會給你打點一些嫁奩,到時給我穿戴上去。」林舜遙緩緩轉身出去了。   ※※※   天鈴對嫁奩的概念很模糊,回到她在「金堂第」所住的小角落,不免又大喊阿發。   「喂,阿發,是不是要我腕戴那些黃澄澄的龍鳳鐲子,頸掛大金牌的?好難看好俗氣,不戴那些嫁奩行不行?」   阿發有點心不在焉,他快要離開了,但他必須親眼看著天鈴成婚才放心,小兄弟要人照顧的。   「你的婚期可以訂在三月三日嗎?」阿發笑得有些惘然:「那天不用戴黃金鐲子的。」   「世榆跟我說過三月四日星期天,為甚麼要早一日?」   「因為三月三日是我留在陰陽界的最後一天了,我移民鬼國啦。」阿發搖搖頭:「真是料不到。」   天鈴記得阿發說過移民鬼國要考英文的,阿發連二十六個字母都認不全。   「你不是要我替你補習英文的嗎?」   「入境事務處說不用了,豁免了我。」   「為甚麼?」   「他們說我行為良好,常常幫助人,為鬼界增光,給我個MGE勳銜,真倒霉,他們也作興那一套。」   阿發要走了,天鈴難以接受。   「你不要那個MGE勳銜行不行?」天鈴央求著。   「誰希罕呢?可是要不要他們都會帶我走的了,這叫做榮譽移民。」   天鈴茫然淚下:「沒有了你我怎麼辦?」   阿發交叉著手倚在天鈴的書桌上,相當苦惱:「真的,你那麼沒用,沒有了我怎麼辦?」   「怎麼辦?」天鈴邊跺著腳。   「怎麼辦?」阿發也跺著腳。   「怎麼辦?」兩個人一齊跺著腳。   「One more,two more,one more,two more,左左、右右、上上、下下……」阿發跳起健康舞來,想逗天鈴笑:「跟著我跳。」   「One more,two more,one more,two more,左左、右右、上上、下下……」兩人步伐手勢一致,天鈴一面跳一面淚披襟。   「三月三日,陪到我最後一天。」天鈴無論如何也改婚期的了。   「三月三日,你也陪到我最後一天。」阿發仍在跳著:「來來,跳啊,多好玩。」   天鈴勉強繼續了一陣,難過得手痠腿痠,無力再動了。   阿發努力再跳了幾下,頓覺索然無味,雙手一甩:「不好玩的,不跳了。」   「那我們做甚麼才好?我們一向有數不完的事兒一起做的。」天鈴坐在地板上,支頤著看阿發。   阿發抓抓頭皮:「是,我們一向有事兒一起做的。啊,有了,你坐一會兒,我有點禮物送給你。」   阿發說完便飛快的跑了出去,天鈴只見他的身影遠遠消失在樹叢中。   過不了多久,阿發從浴室中跑了出來,小心翼翼地拈著朵淡紫色的十三瓣小花,花兒比食指和拇指圈起來大不了多少,但香氣清芳得來十分濃冽,久聚不散。   天鈴從沒見過這樣的花兒,摸上去像絲絨般滑,捏上去像奶油般軟。   「脫下你的鞋子。」阿發道。   天鈴脫下了鞋子,阿發把花兒在她赤裸的足底下掃著。   「啊!好舒服,有如讓茸毛按摩著,這叫甚麼花兒?」   阿發愛憐地撫著花瓣:「沒有名字的。」   「給它一個名字。」天鈴道:「這樣特異的花兒沒名字太委屈它了。」   「有了名字才委屈呢,你說,有甚麼名字是好聽的?」阿發馬上反對。   「那就叫它做無名花吧。」天鈴跟阿發一起把弄著花兒。   「不叫無名花,乾脆甚麼都不叫。」阿發堅持。   「你很疼這花兒,從甚麼地方帶回來的?」天鈴看得出阿發對這花別有感情。   阿發拈著花兒陀螺的轉:「不告訴你,告訴了你就是告訴了楊世榆,我不告訴楊世榆,不告訴楊世榆就是不告訴你。」   天鈴聽慣阿發的邏輯了,她把一根指頭搭在花梗上,很溫柔地對他說:「阿發,我有我們共享的世界,不關世榆事的,你明白嗎?」   阿發伸長脖子向著她那美麗嫩白的鼻尖:「真的,不關他事?」   天鈴微笑點頭:「我們一起做過的事,我有哪一樣告訴過他了?」   「這倒也是。」阿發嘻嘻地笑了起來,快樂得像頭小麻雀。   「這花兒,從甚麼地方採回來的?」天鈴細細問,她了解這是個秘密。   「從紫色採回來的。」阿發看著紫色在天鈴瞳孔中的反映。   「從紫色採回來的,你好像在作詩。」   阿發張開了雙臂:「好大好大的一片紫色,全是紫色。」   「詩興大發了?」天鈴沒他好氣。   阿發收起了雙臂抱著自己,望望天,望望地:「詩原來就是這樣作出來的。」   「從紫色採回來的,」天鈴咀嚼著:「這一句很有創意。下面兩句便不行了,甚麼好大好大的一片紫。」   阿發嗤之以鼻:「我在描述,不是在作詩。鬼才有空為作詩而作詩。」   「描述,不如帶我去看。」天鈴好奇,那好大的一片紫到底是甚麼地方。   「沒那麼容易。」阿發翹起下巴拒絕了。   「我想,那一定是個你很喜愛的地方,凡人去不到的吧?」天鈴嚮往著。   「是。」阿發驕傲地應了一聲。   「那我慢慢的等好嗎?你喜愛的地方,要是在陰界,你不能帶我去,要是在人間,你總希望我替你守護著吧?」天鈴誠懇地道。   阿發此別,後會無期,他留在人間的東西,她會為他將惜。   一念及此,任天鈴再度潸然淚下。   「哎吔,別哭了,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哭起來時很醜的?」阿發罵她。   天鈴回罵道:「你不懂得憐香惜玉。」   阿發粗著嗓子嚷道:「誰說我不懂?你現在像香嗎?像玉嗎?那麼醜。」   天鈴委屈地苦著臉:「好心沒好報,人家想為你看守著你的東西而已。」   阿發仍是聲大大的:「還苦著臉,記住別苦起一臉皺皮給丈夫看,男人不喜歡苦口苦臉的女人的。」   「別再罵我了。」天鈴央求著。   阿發叉腰指著她:「不罵便再沒時間了,你給我好好的嫁,叫那楊甚麼好好的疼你一輩子,別讓人休了。」   「你不放心嗎?」   「對你,我幾時都不放心,你先料理好自己才管我的事行不行?」阿發心情惡劣起來。   天鈴記得阿發常愛哄人開心,此刻他不開心,她也該哄哄他吧?   「阿發,我們每一天繼續玩,天天都玩,好不好?」   天鈴閃著淚光的眸子有著無限的親切。   「好吧。」阿發答道:「玩不哭的遊戲。」   「當然,我們都不哭。」天鈴印著眼淚。   「甚麼我們,我都沒哭過。」阿發用手指截截眼睛:「這雙眼睛不流淚的。」   「你很了不起。」   「唔,我是有點了不起。」阿發印著腳:「從小到大我都不哭的,我媽打我也不哭,氣得她。」   「為甚麼打你也不哭?」天鈴奇怪。   「我媽啊,我哭她也哭的,所以我便不哭,我讓她生氣比讓她傷心好。」阿發說得理所當然。   天鈴的媽常是傷心的,老不生氣的。天鈴真正覺得寧願她生氣多些,傷心少些。   「怎麼才能令我媽快樂?」天鈴問阿發。   「你嫁得好,有錢了,有面子了,有地位了,她便快樂啦。」阿發倒是清楚。   「你認為我媽那麼沒有深度?」天鈴聽到的是真相,但老不順耳。   「凡人都要有深度的嗎?你真多餘,管它有深度沒深度,快樂便行。」阿發說。   「我媽不應該把所有快樂都建築在我身上的,她沒有了自己。」天鈴依然困惑。   「有些人是沒有自己的,沒有便沒有了,快樂也一樣,她愛建築在你身上便建築在你身上了,有甚麼不對的?」   阿發覺得凡人真笨,連最簡單的道理也不明白。   天鈴側頭想了想:「嗯,好像有道理。」   阿發得理聲便大:「當然有了,甚麼有自己沒自己,紙上談兵,開心是正經,有甚麼好研究的?你要人家告訴你,你應該開心呀,你不應該開心嗎?廢話!開心便開心了,從心裡開出來的嘛,有甚麼應該不應該之分的?別作狀了。」   阿發的確有他的一套,天鈴佩服他雖是庸人卻不自擾。   不,阿發不是庸人,要是他多唸幾年書,他應是個出色的哲學家。   不,阿發不要唸書,這麼天真直截的一個人,書本會混濁了他的思路。   阿發還是這個樣子的好。   「阿發,你啟發了我的人生。」天鈴感謝地道。   「沒那麼嚴重吧,啟發,我不大懂得用這名堂的。總之,做人做鬼都不要令自己不開心。我本來有點不開心,不是本來,現在還有一點,但那是從心而出的,就由得它了,你要嫁,我要走,時間無多,一齊準備吧。約法一章,不到那天不道別。」   日子就在不道別中過去了,阿發每天都來幫天鈴的忙。   「結婚那天,你替我化妝。」天鈴顧鏡黯然。   阿發點點頭:「你去買管淡紫色的口紅。」   伴郎禮服阿發自備,他早已到電視台服裝間鑽過了,選好了套他自己喜歡的。   「給我看看好嗎?」天鈴問。   阿發搖搖頭:「不在身邊,不能那麼早拿掉人家的。」   「又是電視台!」天鈴與阿發相視一笑。   ※※※   婚禮那天到了,好一個晴朗的早晨,阿發噔噔噔地拖著雙黑漆皮大皮鞋到了,身上穿了套比他大一碼的上灰下黑禮服,還有件灰色的小背心,頭髮依然蓬鬆得像刺猬,活像個稻草人。   林承慧笑了起來,這個樣子,怎麼做伴郎,何況他連禮服襯衫都沒穿上,背心裡面還是他那件殘舊的短袖襯衣。   「媽媽,我喜歡阿發這個樣子。」天鈴護著他。   「是啊,阿發就是阿發,英雄本色。」阿發道:「鞋子真不舒服。」   原來他連腳連球鞋塞進漆皮鞋子裡,怪不得腳變了那麼大。   天鈴含笑凝涕:「阿發你真好看。」說完便把管淡紫的口紅給他,靜靜的端坐鏡前。   阿發替她化了個清晨天使似的妝,他在鏡子裡看到天鈴淚光閃閃:「不許哭喲,哭花了臉孔便得做花臉貓新娘子了。」   「伯母,也讓阿發再替你多化一次妝吧。」他把林承慧扶坐在鏡前,邊化邊道:「記住阿發說的,伯母真美麗,阿發不說謊的。」   「乖,乖。」林承慧一身淡紫旗袍,也是阿發的主意:「伯母記得阿發很疼伯母。」   在「金堂第」的花園裡,盈千賓客在朝陽下觀禮。天鈴一身白色多重輕紗,曳地裙腳隱隱露出幾重極淡紫色的輕紗襯裙,那是她和阿發共同設計的禮服。   阿發這伴郎的怪相令一眾嘉賓驚奇不已,林舜遙更是幾乎嚇死,但聽說他有多個博士銜頭,亦是楊世榆的朋友,想來來頭也不小。   楊先生楊太太也這麼想,既是「金堂第」林家的朋友,這位發博士雖然不修邊幅,諒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。   楊世榆是個不愛拘謹的,阿發的扮相令他一邊接受給新郎的祝福一邊晴暗偷笑。天鈴則垂頭聆聽,一勾長睫毛靜然不動。   ※※※   婚禮完畢,阿發第一個跳過去大力握著楊世榆的手大聲地道:「你要疼她。」   說完便在人叢中大搖大擺地向樹木叢中那邊走了。天鈴跟賓客握了好一陣子手方能脫身,她的眼角一直瞄著阿發走往何方。   乘人不覺,天鈴抽身往阿發所走那方向跑去,阿發在樹叢中等著:「來,送你結婚禮物。」   阿發一手握著她的手,天鈴只覺有如騰雲駕霧,飄過千百棵青綠的樹,一停下已站在個紫花萬朵,幽香撲鼻的山谷邊緣。   阿發俯身摘下一朵十三瓣淡紫小花交給她:「這就是紫花谷,送給你了,看不盡用不盡的,這叫做慷自然之慨,阿發只有這些了。」   他叫天鈴脫下鞋子,把腳底在花瓣千疊上摩挲:「舒服吧。」   他邊說邊脫下伴郎衣服,扳下了那雙大漆皮鞋子:「小兄弟,勞煩你替我寄回電視台了。」   阿發踏步進入紫花谷中,身影飄飄的浮泛在花瓣上,漸行漸遠,漸遠漸朦朧,直至像讓花兒吸掉了精靈般,只餘下撫著她晶瑩臉龐的嬝嬝餘香。   天鈴抱著阿發交給她的伴郎衣服,親切地貼在臉上:「阿發,我們永不道別。」     (全書完)